萧军(1907-1988)在延安知识分子中,是少数几个经历过整风运动而没有被完全改造了的知识分子之一。他特立独行,我行我素,公开宣称:鲁迅是我的父辈,毛泽东只能算是我的大哥。
1938年3月21日,萧军只身一人,身背褡裢,手拄木棍,渡过黄河,从山西吉县步行20多天,来到延安。此行延安乃是路过,他原来计划到五台山抗日前线打游击,但战事相阻,路途不通,才住进了陕甘宁边区政府招待所。
毛泽东从丁玲那里知道消息后,很想会会这位名闻遐迩的鲁迅弟子,特派办公室秘书和培元前往问候。和培元提出安排时间让他见见毛主席。萧军竟然客气地回绝道:“不见了,他挺忙的,我也只住上一两个星期就走!”
五台山去不成,丁玲邀他参加西北战地服务团工作,他勉强同意了。到西安,他与萧红之间维持6年的婚姻破裂了。萧军没法再在西安呆下去,准备去新疆。巧遇塞克、朱星南、王洛宾、罗珊一行去兰州,随之同行。不久他与家在兰州的苏州美术专科学校学生王德芬喜结金兰之好,又折回四川。至1940年6月,在八路军重庆办事处帮助下,携妻小与老友舒群一起,途经西安,第二次到延安。
再到延安,首先丁玲对他就不以为然了。在临汾、西安亲眼见过第三者染指,二萧婚变,士别三日又携妇将雏,丁玲是颇为同行的萧红抱不平的。有此成见,素来宽容开放的丁玲开始嫌萧军的行为粗野。
其次,便带出了萧军与周扬之间的关系不协调。1941年6月17至19日,《解放日报》连载周扬文章《文学与生活漫谈》,引起艾青、舒群、罗峰、白朗、萧军的不满,五人经过讨论提出意见,由萧军执笔,写成《〈文学与生活漫谈〉读后漫谈集录并商榷于周扬同志》一文。文章寄给《解放日报》被退了回来,萧军以为太不公平,太不民主了,遂将载有周扬文章的报纸和自己的文章送给毛泽东。毛泽东提示他,《解放日报》不给登,你不是自己办了一份《文艺月报》吗!你可以登在《文艺月报》上呀!遂刊于《文艺月报》第8期(1941.8)。文章思想姑且不论,用语的确颇有尖刻之处,如:“我们敢于这样说:凡是到延安来的——连一个小鬼也在内——他们决不是想到这里来吃肉或者是补充维他命C的;这也正如周扬同志参加革命,不仅仅是为了做院长,吃小厨房以至于出门有马骑……一般。”
再次,萧军与艾思奇有过磨擦。艾思奇原任“文协”主任,丁玲、柯仲平为副主任。1940年春边区文协第一次代表大会,选吴玉章为主任,艾、丁为副主任。艾一直住中宣部,兼管“文协”工作。据吴伯箫回忆,在一次文化俱乐部的晚会上,“有人为一件生活小事向大家搞突然袭击,把匕首从皮靴筒里拔出来,猛然往桌子上一插,嘴里嘟嘟囔囔,说什么‘别怪我不客气!’大概有两三秒钟,空气紧张,全场默然。”此人正是萧军。
在与毛泽东频繁交往中,毛泽东坦陈自己在党内曾经受到委屈的历史。萧军颇为之不平,写出《论同志之“爱”与“耐”》一文,送交毛泽东审阅删改后投给《解放日报》(1941年4月8日)发表。毛泽东亲自打电话给舒群,建议删掉文中自己的名字。萧军也抖落心中牢骚:文人相轻,难于安身。有一次,萧军问毛泽东:“党有没有文艺政策呀?”“哪有什么文艺政策,现在忙着打仗,种小米,还顾不上哪!”“应当有个政策,否则争论不休,没有标准,难明是非。”“你这个建议好!别走了,帮我收集一下文艺界各方面的意见情况好吗?”毛泽东以此挽留了萧军。从现有资料看来,萧军的此次谈话可能是提醒、引发毛泽东收集掌握延安文艺界情况,思考拟订文艺工作纲要,以作为整风运动之补充和需要的最初动因。
整风期间,中央研究院批斗王实味,“文抗”作家被组织派代表参加旁听。这一天,萧军也去了,坐在会场的后边,根本无法听清前面的人说些什么,只知道“王实味每说句什么,立即招来一片怒吼和痛斥声”。他不耐烦了,站起来大声喊:“喂……让他(指王实味)说嘛,为什么不叫他说话!”会场上人们的目光一时间集中到萧军身上,萧军也毫不在乎。
散会后,在路上萧军向同行的人表示自己的不满,认为这种批判缺乏实事求是的说理态度,“往脑袋上扣尿盆子”。不料被陈学昭听到后向“文抗”党组织汇报了。几天后,中央研究院派金灿然、王天铎、郭静、郭小川四名代表到萧军住处,提出抗议,指责他破坏批判会,要他承认错误,赔礼道歉!萧军勃然大怒,不但拒绝一切要求,而且将四名代表轰出门去。在这之前,萧军曾为王实味事问过毛泽东。毛泽东说:这事与你无关,不要过问!萧军便不再过问这件事。现在,他实在忍不住了。怒气未息,即刻写了一份《备忘录》送交毛泽东,自己并保留一份。
王实味事件后,萧军心里窝着一团火。在“文抗”一次整风小组会上,他宣读了自己保留的那份《备忘录》,范围小,影响不大。1942年10月19日,在两千多人参加的“鲁迅逝世六周年纪念大会”上,他又出人意料地掏出《备忘录》,公开宣读一遍。这便触犯了众怒,当场就有丁玲、周扬、柯仲平、李伯钊、刘白羽五名党内作家和陈学昭、艾青两名党外作家轮番上阵。萧军孤身一人,舌战群儒,从晚上8点一直论战到凌晨两点。整个会场鸦雀无声,无一人退席,静听着讲台上的唇枪舌剑,都想看个究竟。整整6个小时收不了场,主持会议的吴玉章出面调停。萧军觉得可以接受,主动和解说:“吴老的话还使我心平气和,这样吧,我先检讨检讨,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我的错,行不行?那百分之一呢,你们想一想……”
“这百分之一很重要!我们一点也没错,你是百分之百的错!告诉你萧军,我们共产党的朋友遍天下,丢掉你一个萧军,不过九牛一毛!”丁玲还不甘罢休,盛气凌人。萧军刚刚平息下去的怒气,即刻又爆发了。他腾地站了起来,拍案大怒:“百分之九十九我都揽过来了,你连百分之一的错都不肯认账!那好吧,你们既然朋友遍天下,我这个‘毛’绝不去依附你那个‘牛’;你那个‘牛’也别来沾我这‘毛’,从今以后咱们就他妈的拉——蛋——倒!”萧军用手势把最后三个字一顿一顿地喊完,怒冲冲地拂袖而去,大会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