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疍家棚
冷月
疍家棚是疍家人旧时搭建在北海外沙岛和海边街滩涂上的木房子。疍家棚上上下下无片砖块瓦,一色木板建构,板与板间的缝缭用造船的“油灰”粘合。搭建蛋家棚的木板或是新木料或是从旧船只上折下的船板,在潮水漫浸的滩涂上支起房子的木脚架,棚内玲珑如船舱冬暖夏凉。
我家附近的海边街与外沙岛隔一个百米宽的小海湾遥遥相望。六、七十年代,海边街和外沙岛上渔家人的栖宿之所仍多为木板搭建的疍家棚,从我家阁楼北面的窗口眺望,便可看见外沙岛上一带灰黑低矮的疍家棚,它们的影子落在水里,与船桅拥挤交错,水在它们黑色的影子上浮光掠影,它们便有了些许让眼睛无法读懂的魅力,使想往的心往复地伫于旭日夕照中看它们在波浪中的隐约扭曲。
儿时,因为小码头的缘故,海边街常是热闹的,犹其是有风的日子,挂满了各色风球的船只拥挤着归港,许多民工高挽着裤管肩抬手提着一筐筐沉甸的鱼虾海产,走在潮退的黑色滩泥中,艰难地把船舱里的海产搬运上岸。而剥鱼、剥虾、剥蟹、开螺的妇女们在疍家棚的脚架前围坐成一圈圈,竞赛似地忙碌着,徐徐的海风不时拂撩着她们无暇撩拨的头发,热闹的地方总不乏孩子们的身影,我和伙伴们也加入这热闹的场景,边拾鱼脚边踩着疍家棚下的沙砾残贝嬉戏追逐,藏在疍家棚木廊角落的鱼篓里、躺进棚与棚间的狭缝里玩捉迷藏的游戏,或绕着蛋家棚下的脚架来来回回地追逐,不时引来棚里疍家人几声咸水调的尖细的叫骂声……
而我对疍家棚更深层次的记忆缘自儿时的同学秀莲,秀莲的家是一所地地道道的疍家棚,至今我仍能清晰地记起第一次走进她家时的新鲜和好奇。几级木板阶梯如同舷梯似的令人心惊,让人走得小心翼翼,赤足进入低矮的木门,木头与灰油的香气随即扑鼻而来,越往里走气味便越浓郁。而环视上下左右,木质的天花板、木墙壁、木地面、连生火做饭的厨房也是木头建成的,火在炉灶里旺旺地烧着。小小的房厅,矮矮的椅桌,让人觉得仿佛进入了七个小矮人的居所。立刻,我便被棚内世界的新奇迷住了,被棚内的玲珑别致和木头亲切自然的气息营造出的温馨牢牢地包裹。自那以后,秀莲的家就成了我童年常往的地方。
我们学习的书桌就摆在一间小小的木房间里,隔壁是秀莲和弟妹们的睡房,被褥席地铺开,一如日式的榻榻米。我与秀莲还有她的弟妹们围桌而坐,一灯如豆从桌上散开,映照着小小的木房间和墙上那面小小的木窗子,光影里木板与木板间粘合的黄色灰油条纹隐约可见……一个个夜晚,木头和灰油的香气伴和着秀莲父母弟妹们咸水调的轻言细语,在灯的光照里慢慢地氤氲蒸腾,于岁月中余韵袅袅……
对疍家人的海上生活,我知之不多。记忆中小海湾里零散着疍家人摆渡的小艇,小艇上站着的不是一个精瘦焦黑的老头便是一个丰沛的妇人。老头摆渡的小艇机灵得像鱼,溜滑柔软得霎时就能在船的狭缝间穿过,而摆渡的妇女女性特征的胸和臀丰沛浑圆,想必是长期站立艇上摇橹的结果。她们穿着疍家人的斜襟收腰上衣和裤腿宽宽的宽腿裤,长辫或髻发上系着红绒,臂肘节律地伸缩舒放,摇动着靠船舷上的橹,浑圆的乳巍巍地颤动。橹与人构成的三角形不停地变幻,人、橹与船拼出一种水性的柔软天成的谐和。兴起时摇橹的人便把潮湿的咸水歌撒进海里,几分婉转,几分苍茫,却又几分悠然,仿佛一只心灵的小舟在水上荡来荡去……
几年前,“疍家棚”赫然成为北海一间美食店的字号,并成为连锁店把触角延伸到北京等城市。惊蓦间,我向海边街和外沙岛觅寻疍家棚的踪影,发觉它不知何时竟如海市蜃楼般消失了!小海湾不再清泫的水里再也看不见它的倒影,眺望时也看不见夕阳抹在疍家棚灰黑的棚顶上的那种金色的温馨、落寞与苍凉,咸水调的疍家歌也如伊人远去……今天的新外沙岛婉若人间蓬莱,色彩艳丽的欧风日式的美丽大厦和绿树摇曳生姿的园林式景观、步道,使千万年依偎外沙岛的大海眸子更蔚蓝、更妩媚多情,吸引着四方的宾客。漫步于斯,顿感物换星移沧海桑田。然而,于记忆深处我深深地怀念疍家棚,怀念它曾经的真实,怀念它的自然朴拙,怀念它的温馨、苍凉……但所有的怀念都无法将消失了的东西再度与真实拼接,我们永远与时光反向而行,在艰难的舍中求取,却离往事的真实越来越远!
仿佛间,我又看见了小小的一间疍家棚静静地伫立于欧风日式的美丽建筑间,吊脚下泫然一汪清潮,一滩残贝沙砾,从小木窗内透出的桔色的灯光安抚着我想往的眼睛和心灵。
真希望外沙岛上,有那么一小阙的地方永远为疍家棚而保留,成为海市蜃楼般消失了的疍家棚永远的书面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