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问朋友刻来《恋恋风尘》的电影原声,因为没有文案,就问他里头提没提电影讲什么?他答是讲“一对相恋于乡间,分手于都市的男女”。最近拿到原版,看文案,迎头就撞上这句熟悉的描述。忍不住笑,听起来很煽情。
音乐非常美,许景淳晶莹剔透的哼唱,陈明章铮铮淙淙的木吉他,还有听不懂的台语念白——原来是絮絮的诉说,和数深夜的雨滴。看文案知道了制作时的窘迫,更添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惆怅——不堪的不是往事,是岁月后的自己。
最初构思剧本的时候,朱天文的形容好比先让一个个桥墩浮出水面,而后再一一连接。不过在第一个让侯孝贤兴奋的桥墩出现以后,吴念真笑“我晓得你又要搞什么东西了”,朱天文写“口口声声说商业,弄到现在,眼看越来越没希望了”。然而看侯孝贤手下克制如许的镜头,却只觉好。温情也罢,悲情也罢,才刚激荡开来,便切过一个满目青苍的空镜头,永远是情愫暗涌,亦永远是心照不宣。
从最初的构思,到分镜头,再到剧本,一直有阿云连夜赶贴1096只信封邮票的情节。为的是让入伍的阿远带上天天写信给她,“阿云伏在成堆的信封里,也睡着了……(阿远)心中涨满温柔的痛惜”。女孩子纤巧的心思,分离在即的小情人间不着一字的依恋,这许是侯孝贤煽情的极限了。几次看到这个情节,在脑子里模拟一下场景,也不是不感动的,虽果然有点觉得突兀——怯生生的阿云这一次似乎表达的激烈了。
最后这一场到底没有看到切实的镜头,整个的给侯孝贤剪掉。朱天文笑他,这一刀,又剪掉几千张票。侯孝贤只说“不信,你们想想,应该是这样才对啦”——阿云自有阿云性格举止,略有出格的卖点,在侯孝贤,皆是不可忍。
阿云终究只是给阿远做了一件衬衣,阿远拉扯着皱眉“太大了,不能穿”,阿云笑笑地歉疚“我给你改”——如此而已。
最爱侯孝贤的,正是他把故事讲的如此内敛,他的人物,永远不会在断头台上喊Freedom,记得影片行将收尾时,阿远从金门退役回家,开门喊妈妈我回来了,不见人答。穿堂入室,却见塌塌米上母亲蜷曲着身熟睡,室内暗,益发显着小窗外斜斜照进的光线。几乎是代阿远鼻子一酸。
刹那间念及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的说法。再让侯孝贤镜头里所有定格的山水青苍,雾锁夜港在脑海闪回,方才明白为何自己每每在侯孝贤的空镜头里,不堪情绪的负荷。他十二分的爱恋慈悲都在心里,却只放三分入镜头,然而透过这三分自能想见他心里那十二分。
故事里的人,心里亦有十二分的悲喜,却亦是只懂得放三分在面上,于是每在变故当前,讷讷不能言,然终是水来土淹的相携扛过,安然到几成悍然。遭遇之于他们,便如风雷之于山水草木,能生的,历经万难不过是他们的天经地义,不能的,死却也有归于天地的堂皇。如此的韧,如此的安然,力道直透过,自是一转头那十二分的悲喜。
到底是辜负了这句煽情的梗概,《恋恋风尘》终究连爱情片都未必算得起,然而人在成长中的软弱和坚韧,在周遭变迁中的依恋和伤害,所有的矛盾纠结,皆在片尾曲响起时,变作了满腹无法言说的怅然。
[ Last edited by 在路上 on 2004-2-10 at 16:2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