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6年,我大学毕业,来到上海。
我一直渴望着这座城市,看看它繁华背后的苍凉。
我的母亲是个上海女人,美丽而忧郁。她有一件暗红色的旗袍,上面有很大很大的向日葵的花纹,旗袍是我母亲唯一的嫁妆,她抛弃了家里的一切,毅然决然地跟随我的父亲来到乡村。我总是想,这需要多大的爱情。但时间可以把一切都抹去,他们的爱情在生活面前逐渐褪色了,毕竟我的母亲曾是穿着旗袍,眼神迷离的上海女人。
葬礼过后,母亲便把那件旗袍重新锁进柜子,回到我所熟悉的苍白忧郁的样子。很多很多年,我一直梦到一个女子穿着暗红色的旗袍,美丽,妖娆,还有卑微的高贵。她对我微笑,然后,泪流满面。时间在梦里穿梭,那张精致的容颜变成母亲苍白漠然的脸。
大学毕业典礼的那天,我跳上火车来到上海。在火车站的电话亭里,我告诉母亲,“我在上海。”
由于朋友的介绍,我给一家小报社写专栏,关于上海和上海女人。
在上海的生活,简单而寂寞。为了写东西,我每天从黄昏走到深夜,看街上破碎的霓虹和疲倦慵懒的上海女人。
我喜欢在暮色中透过灯光看那一张张精致的脸和猫一样迷离的眼睛。
上海的大街上已见不到穿着旗袍的妖娆女子,只有午夜参加宴会的浓妆的年轻女子散发着魅惑的气息。
2. 我的房子的附近有一间做旗袍的作坊,叫岚。老板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穿黑色的丝绸的旗袍,苍白而瘦弱,会做很精致的旗袍,岚是她的名字。我极喜欢她的橱窗里挂着的那件暗红色的旗袍,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的蔷薇。我第一次见到它,就冲进去,说:“卖给我,无论你要多少钱?”她冷冷地看着我,说:“不卖。”
每天,我回来,都会绕到她的店里,看着那件旗袍,很久很久。莫名地相信它会替我悲伤,替我流泪的。而岚也总是冷冷地拒绝我。后来我知道,“岚”是他的丈夫留给她的,而那件旗袍是她丈夫车祸前最后做的一件旗袍。
3. 张爱玲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岚说:我们应该庆幸,生命虽然爬满了蚤子,可我们毕竟还有一袭华美的袍。
仍然每天和岚继续着旗袍的话题,终于有一天,她说:“你来,我为你做一件旗袍。”
岚为我做的旗袍,不似母亲的贴身精细,它大袖,金边,张扬华美,让人猝不及防的被炫目击中。
“原这般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目谁家院。”“只怜你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岚斜斜坐在那里,穿件白衣,衣服上一粒粒纽扣都是水晶玻璃的。
我却被岚游离的目光吸引,充斥着寂寞,孤独,空白,温暖,迷乱,和深深深深的绝望。
我开始探寻她的目光,可是我发现我不了解她,这个女子,活在回忆里的女子。
在我带去了第17瓶红酒之后,她说:“寻可,我跟你走。”
夜里,岚唇上的口红像黑暗中被烧灼着的花瓣,无声颓败。她脸上的表情痛苦而凄艳。
“寻可,我不会爱上你,我需要安慰,可是不想有别的男人占据他曾经的领地,所以我只好要你。”
她在快乐中,喊出他的姓氏,而我,她永远只叫我寻可。
4. 日子过了,我常常傻傻地躺在床上,在夜晚特有的恍惚间想起她,她的口红、她的吻、她的冰冷皮肤。那只是淡淡的想起,几乎没有思念的。
然而那也是想起。
后来的一天夜里下起了大雨,我被雷声惊醒,然后再无法入眠。看着雨点打落在我的落地玻璃窗,心里居然浮起一阵不安。
夜里的电话铃很凄厉。我拿起电话,是医院打来的。
岚出事了,车祸,伤得很重。刚被抬上救护车的时候,她还有知觉,医生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紧紧拉着医生的手,反复念着我的手机号码。
于是我被叫到了医院。
我坐在急诊部走廊的长椅上,身上还滴着来不及擦干的雨水。脑子里很糊涂,看着医护人员和几个急诊病人在我面前晃动。我是应该思考些什么的,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包括我和岚的事,包括为岚担心。
才几分钟,医生出来了,一个戴粗边眼镜的男医生,他说:“很遗憾,我们无能为力了。”
我笑笑,就像无动于衷那样。
我走过去,掀开覆盖在她身上的白布,看着她。
她很安静。我实在是觉得她只是睡着了,她睡着的样子我太熟悉,不是别样,就是这样的,闭着眼镜,安静地沉睡。
我伸出手指,触碰她的皮肤。死人特有的皮肤,一样冷冰冰的,如同夜晚的她。那股凉意通过我的指尖迅速传遍我全身,冷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5. 默默地看着车,回到家,倒在床上。愣愣地盯着窗外,看雨渐渐地挺了,看天渐渐的亮了。一个晚上没有睡,然后闹钟照例响了。
仿佛闹钟响之前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梦,我去过的一切地方都是在梦游。若无其事的,我走到洗手间,开始洗脸。
刷牙的时候出了血,有点疼。
我居然为那点疼掉了眼泪。然后眼泪无法止住。
原来悲痛整一个晚上都在追我,天亮的这一刹那它追上了。我终于确信岚是死了,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了。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我也终于确信,我是爱她的了。 我终于明白,爱情无关于性别。
我不愿去洗手,我害怕自来水把岚留在我身上的体温冲走了……
半年后,我搬家了。
从此,那件“岚”随身带着,却从此,不穿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