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苦熬。”
——伟大的福克纳把这样一个简单的句子作为了他那部杰作《喧哗与躁动》的结尾,也许是福克纳认为该说的话在前面都已经说尽到了结尾只需要这一句话就已经足够,也足够好。而福克纳小说的中文译者李文俊先生干脆把这句话作为了他给福克纳《我弥留之际》所作的序言的题目。
他们在苦熬。他们在苦熬。他们在苦熬。
谁们在苦熬?
李文俊先生说:从字面上看,这是对迪尔西以及其黑人同胞的写照,但何尝不可以理解为对全人类命运的概括描述。在福克纳看来,人类存在虽然已有千百万年的历史,但是时时刻刻仍然在为自身的生存殚精竭虑,流血流汗,说他们“在苦熬”一点也不过份。
福克纳虽然已经作古,但他留下来的杰作和那些杰作中引发我们思考的问题,却仍然在不时地困扰着我们,如果不是这样,我就不会在《巫山云雨》中看到《我弥留之际》的影子,请原谅我把一部美国文学和一部中国电影联系在一起,请原谅我把作家福克纳和导演章明这两个毫不相干的人物冒失地联系在一起,我只是认为这个“他们在苦熬”中的“他们”,除了包括福克纳笔下的那些美国南方农民之外,也许也包括章明电影中巫山小镇中即将被江水淹没的居民,在苦熬的“他们”可能是安斯·本德伦一家,也可能是麦强和陈青们。
一,消失的城市,人类的寓言
章明说:“电影是一个一个的梦。离开了幻想,电影还能表现什么呢?如果不做梦,生命还有何期待?”
如果你要做梦,那你首先需要一张床。如果把《巫山云雨》中麦强、陈青等人的故事说成是一个梦的话,那么长江之滨的巫山小镇就是那张生产梦境的床,他也是章明电影的床,只不过这张床是一张即将坍塌的床,因为巫山小镇上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座即将被大水淹没的城市,因为无论是在江水边的石崖、还是在小镇里的高楼上,那一条条的白色的水位线都表明了这一点。这一切意味着这座城市里所有的故事、记忆也许还有某些未解之谜都将在不久的某一时刻永沉水底。这是一张不安的床,所以这张床产生的梦也是充满了焦虑,当然,梦也直接暴露了他们焦虑的原因:期待。
但是就是在这样一座即将消失的城市,人们仍然在生活,仍然在奔忙,仍然在鸡零狗碎,仍然在勾心斗角,仍然在是是非非,吴刚这个影片中最现实的人物仍然在忙着装修房子、运冰箱、联系涂料,仍然在要求打戒指的老头:“窄一点,再窄一点。”他的这样一种认真态度出现在了这样一座即将消失的城市上,呈现了一种颇为有趣的人物状态,我们不禁会问:何必呢,一切都即将走向终结。其实不光是巫山小镇的人们,整个人类一直也都是如此。福克纳说:“到处都同样是一场不知道通往何处的越野赛跑。”而在《我弥留之际》中,本德伦一家历尽千辛万苦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目的只是为了要给一个死人艾迪去下葬,同样的荒诞确实让我感到这部小说同《巫山云雨》中的某些感觉有种暗合的味道。小说中艾迪·本德伦的父亲告诉她:
活着的理由就是为了长期的死做好准备。
如果说活着就是为了死亡,那么也许存在就是为了消失,一个小镇从建立到消失,多像人类的一生,在一生中你不停地奔忙,可最终尘归尘、土归土,和在今天已经被大水淹没的巫山小镇有什么分别?
可是,期待,在期待之中。
人们有了期待,这恐怕就是人们存在动力,至于什么是有意义的,什么是没有意义的,好像并不是那么重要了。如果提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一切马上都将结束,那我们此刻应当怎样生活。也许得到最多的真实答案是:
还这么活。
二,谁是谁?人物的暗合
人到底是什么?人和人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他是谁?谁是他?他是否真的是他?他是不是另外一个人?他是不是他或是他是否是另外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重要?如果他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他是否真的有什么关系?
《巫山云雨》中的人物充满了一种暗合的意味。丽丽和陈青都曾经拿着一张一百块钱的钞票认真的分辨着,都看得那么认真,只不过那一刻丽丽是在麦强的信号台里百无聊赖而陈青则是在仙客来旅店的服务台后接过旅客递上来的押金。到底谁是丽丽,谁是陈青?是否有一刻丽丽就变成了陈青或是陈青变成丽丽,对于麦强来讲,丽丽和陈青真正的分别是什么?
而麦强和陈青的儿子亮儿都在画国画,亮儿和麦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亮儿,这个早熟的小男孩,懂得在黑暗中借助月光窥视正在洗澡的母亲身体的轮廓?如果我没有记错,在整部影片中章明只是在此时给了他唯一一个面部特写,一个有些诡异的面部特写,也就是在此时,影片中那段具有神秘感的主题音乐又再次响起。
这一刻的亮儿是亮儿吗,为什么他的那双眼睛让我想起麦强呢?
三,章明电影中的时间,主观一点,再主观一点
在影片大约第43分钟的时候,出现了全片之中颇为有趣的一个长镜头段落:镜头首先对准了坐在服务台后面的陈青,之后缓缓的向右摇,我们看到一个房客走了出来,镜头跟着他往右摇,摇过了在旅店大厅里玩牌的一伙人,对准了旅店门口的街道,这个房客出画,接着镜头继续往右摇,这时我们还看到了对面的理发店以及一个需要用电话的人走入画面,当镜头再次对准陈青的时候,我们知道摄影机已经原地旋转了360度,陈青还是呆呆的坐在那里,而这时,章明让摄影机再往右摇一点,于是,也许是影片中最惊艳的一幕出现了:那些几个玩牌人都已经摊倒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睡熟了。
——这一切是多么的不真实,这一切是多么的不合逻辑,因为这一个长镜头持续了一分钟,也许确切地说是58秒,一群游客怎么会在一分钟之前还在兴致勃勃的打牌,而又在一分钟之后就不约而同地集体进入了梦乡呢?从表面上看这显然是一个叙事上的失误。
而实际上,章明让我们感知的也许只是陈青脑子里经历的时间,是所谓的陈青时间,所以一切又显得那么真实合理,我们谁不是在发呆出神中失去了对于时间的感知能力呢?而那样一段时间又怎能算属于我们的时间?确实,很多时候,一小时、一天甚至一年存在于意识里也许和某一分钟的长度没有分别。章明的这个段落的拍摄手法又让我们想到了他的哪位同行?是沟口健二还是安哲罗普洛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