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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上的景观》——长篇散文《塬上的故乡》之一

发表于: 2014-06-29 17:33 14481人阅读 1人回复 只看楼主 | 第1页 | 最后一页

    北海通

    精华1
    来自: 广西北海市


    塬 上
                                                
                                                                 无
                                              塬
        
    “山舞银蛇,原驰腊象”,据说是领袖飞重庆时,鸟瞰西北黄土高原时的感慨。
    前些年,有机会由北京转西安飞兰州。那是一个严寒的冬日,北方几乎都刚降过雪。雪后晴天,从高空俯看窗外,大地真是银妆素裹,分外妖娆。大约过了河北山西,薄雾行云之下,突然出现许多带状山岭,它们弯弯曲曲,瘦如刀背,顶上的平坦地形窄如一条条长长的丝带,看局部为蛇形,看整体似蛇阵。我不由自主地惊呼:“这是陕北,这就是领袖笔下的‘山舞银蛇’。”同机的旅客们也都认可和附和我的看法,我也就抑制不住歌颂一翻伟人高超的观察、想像和概括能力。我的牛皮还没有吹完,飞机已经在咸阳机场完成了中转。
    飞过平坦宽阔的八百里平川,我意识到马上就要到我们陇东的黄土高原了。我还没有来得及想像它的样子,大地上宽阔而不规则的平台已经出现了。它们列着阵,着平稳的步子,缓缓向后退去。这分明就是我陇东的黄土高原了。容不得我多思考,陇东高原已经透过薄雾,隐隐隐约约呈现在了眼前,犹如我们戴着立体眼睛看电影中冰冷的瞬夕万变的海底世界。看起来它在远古是一马平川,现在却沟壑纵横交错,大地千疮百孔,原来哺育了我们生命的黄土高原,竟是这样一付面目。从高空往下细看,我们陇东黄土高原也一样被河流冲刷出了好多的河谷和沟壑,高原大地被分割成了许多带状的塬,可这些塬上平坦如旷野,绝无刀背般窄瘦的山岭之状。这样的塬的形状当然非蛇形,而是健壮沉稳的大象,其列队行进的阵式,完全是一派“原驰蜡象”的气势。看来领袖当年从延安飞重庆时,经过陇东上空无疑的了。
    小时候从《新华字典》上知道,塬乃是黄土高原地区因四周流水冲刷而形成的平台。我是生长在塬上的孩子,年少时曾无数次地审视过这塬的形态。我在塬上满眼望去,它是看不到尽头的旷野。我从塬下的河谷里仰视过塬,看到它是一排逶迤的山岭。我从一个塬上向另一个塬上望去,它竟然隐而不露,成为了地平线的一部分。成年后的这一次万里高空的俯视,才算是真正看到了塬的庐山真面目。原来过去对于塬的爱抚,其实都是盲人摸象罢了。
    我一直留神着我的故乡草峰塬,盼望能在万里长空之上看到它。六盘山峰在云层里出现时,我就确认看到了。因为六盘山在它的头前挡风僻雨,泾河和潘阳涧河给它南北做伴,它在稳步前进的象阵里是一头可爱的小象,太显眼、太受呵护和宠爱了。其实我还想看到我们赵氏一族居住的赵洼庄,看到我的老家赵湾村,还有我出生和童年成长的那个叫荒山的小山湾,可惜都没有看到,也不可能看到了。
    我对于塬的熟悉和热爱,莫过于草峰塬了。它东西狭长而南北窄,面积有百十平方公里。在我的记忆里,它的春天是绿色如织,夏天是麦浪滚滚,秋天是谷穗摇曳,冬天是白雪皑皑。塬上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旷野,那里孤独、寂寞,我背着书包走在那里,经常会感受到莫名的恐惧。塬下则为流水冲刷形成的坡梁沟壑,村庄多在其中。那儿炊烟燎绕,鸡鸣犬吠,才是乡村热闹的所在。沟崖深处,藏有泉水,坡梁之上,绿草茵茵,有白云一样的羊群,游动在其中。这里的生民,世代都是塬上耕种,山里放羊,沟里挑水,过着半耕半牧的生活。一直到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其生存方式才发生了改变。我在这里要给您描绘的,多是故乡昨日的黄花,弹唱的也是那里昔日的老调!
                              
      
        
    塬上人家,千百年来多住在窑洞里。故乡草峰塬上也一样。这里南北两面的山坡梁峁上到处都有窑洞,究其根源,大概因为黄土质地坚硬粘性好,修建起来容易,不用砖瓦木料,住起来又冬暖夏凉的原因。它是上天给予这里穷人的恩赐,官府和财主家是很少住的。
        
    窑洞,其实就是在陡坡或崖壁处开挖的土洞。里面上圆下方,门口砌着墙镶着门窗。因为新旧好坏不同,有的窑歪歪扭扭,有的瑞庄大气,少的地方一孔两孔,密集的地方,老远看去像一片马蜂窝。我生长在草峰塬上一个叫赵湾的自然村里,童年时村子为一个生产队,位置在塬的北坡,那儿的窑洞就很密集。有一年我带城里的老婆孩子回了一次老家,回来后孩子给人描述说,老家全村人住在一个大得能接上天的土楼里,楼里有好多的土洞,洞外有弯弯曲曲的泥巴路,从路上走能上到十几层楼。
        
    古窑,是故乡村民的一种说法,意思就是废弃的窑洞。我小时候看到的古窑并不多, 有也多在崖壁上,大人们都说那里面住着弧魂野鬼,夜里能看到鬼在门口放火。我趁黑多次悄悄立在家门口的树下,瞅对面山崖上的那几孔古窑,没看到发光的东西。离村庄较近的山路上倒是有几孔古窑,有些已经塌陷,村民们多不敢进去,去也是内急了躲在门口解个手。门口有几个石头凿成的碌碡半陷在泥土里,我们放学路过时,会骑上去玩一玩。我和几个胆大的捉迷藏时进去过里边,看到了半掩在泥土中的土坯灶台和火炕,还有墙壁上的烟黑。听说有人拉屎时,脚踩出过一坛子银元,我没有过这运气。后来上学知道,我们这里是周王祖先住过的地方,想必住人的年头长了。如何就留这点儿古窑?我有些不太明白。一次求教一位放羊老汉,他指着那些悬崖说在那儿呢。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那儿是一堆堆崖上坍塌下来的泥土。我明白了,是漫长的水土流失,让它们失去了踪影。就是路边那几只离村子最近的古窑,也没人知道这究竟是谁家的祖业。八一年村里搞联产承包后,好多人家缺碾麦子的碌碡,突然有人站出来说那碌碡是他家的祖业,准备修好路用牛拖回家用。另外的人家心里不服,连夜把碌碡推下了几十丈高的山崖。当时跌落的声音,惊醒了一村子的梦中人。
        
    九六年我回老家探亲。进村后下了一跳,村子全废弃了,窑洞全成了古窑,村民们都上塬住进了房里。我连着好几天独自去那些没有了门窗的残破院落里转悠,满脑子浮显的都是儿时的嘻闹和疯颠。村里人见了劝我说,人搬走了鬼就住进去了,让我别去。我说不觉得,他们说主要是我身上的军装有杀气,鬼才没敢露头。一天夜幕初降,我经过一孔敝口的大窑,就想进去看看。这地方以前是生产队里常开会的地方,我亲眼在那里看到过父亲的挨批,吟听过母亲的号淘大哭。我背着手低着头往里走,脚下是齐膝的枯草,窑里一片昏暗。我的身子刚闪进窑里,实然间一只野鸡扑闪着翅膀,从我头顶冲了出去。煽起的风让我瞬间有些窒息,头皮似乎被两只爪子踩过,头发里有热乎乎的东西流到脸上。回到家里,父亲问我脸色为啥不好,母亲从我头上看到了血迹,从身上捡出了好几片鸡毛。傻气的小侄子问我是不是偷鸡摸狗去了,我一时竟不知如何解释为好。
        
    村里人都把自家的古窑叫老庄子,这大概是为了表示亲切和留恋。我家的老庄子在荒山的小山湾里。荒山是个山名,与塬畔上的赵湾村还隔着一座山梁和一个山洼。我当兵不久,父母和我两个伯父家以及另外一户吕姓人家先后举家上了塬,这里就变成了废弃的村落,周边几公里内都没有了人烟。中年之后,我每次回故乡,都要去这儿看一看,这也许就是古人所说的倦鸟恋故林吧。我独自一人在老庄子里漫步,脚下踩着陌生的野花枯草,眼晴看着残破不堪的窑洞院墙,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儿时的炊烟、杨柳和看门狗,内心的那种幸福,胜过饮一瓶老酒。村里有人问我:那地方还敢去?我说自小在那里长大,有啥不能去的。后来村里流传,有人傍晚路过我家的老庄子时,能听到里边有爷孙俩在吵架。母亲听了笑着说:“我们搬走了,你爷爷肯定把他的宝贝小儿子带回来安排进去了。”听长辈们说,爷爷是五八年饿死的,之前他的最小的宝贝儿子被狼叼走了。我听了只是叹息。一个人照样去,没觉出有什么异样的变化。
        
    又过了一年回到村里,遇见了一位姓吕的表叔。他是我儿时的邻家,他家是我挨父亲追打后的避难所。吕姓表叔每年都要独自赶着家里的几头牛,回自家老庄子里住个把月,为的是给周边的田里积些粪土。见面后我问现在还在老庄子上住不住?他连连摇头,说是不再住了,夜里老觉得不对劲。这位表叔是个老实人,虽说我不相信什么鬼神,可他的话还是要当回事的。
        
    有几天我又抑制不住想去老庄子看看,就找了个风和日丽的晌午去,还找了一把铁尖的梭标提在了手上。梭标的尖锋处寒光闪闪,就凭我这个老兵的伸手,用它挡一两只狼不成问题。当然天黑后我是不会去的了,吕姓表叔含含糊糊的话语,无疑让我产生了怯意。我走进早已卸掉门扇的大门,突然看到老灶火窑里有缕轻烟冒出,身上不由得一阵哆嗦,大白天见鬼了?我握紧梭标再往前走,以前的灶火窑里好像有人做饭。刚想走过去看看,窑里闪出一个人来。两手上全是血,嘴里咬着把刀子。一股恐怖的气息迎面扑来,我几乎迈不动了脚步。又出来两个红脸汉子,身上尽是血污,一付吃人相。我没敢罗嗦,转身就离去。没拔腿跑,可总觉得那把嘴上的刀子追在后边,心里还隐约后悔没穿上军装。回家也没给谁说这事儿,心里却堵得慌。
        
    几天后弟弟回家嚷嚷,说是最近村上出了稀奇事情,好多外地的猎户在好些古窑和老庄子里安家了。村里的鸡狗丢了不少,村干部正准备聚集人马去驱赶。我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说起堡子,现在很少有人知道为何物了,在我的故乡也一样。要亲眼看到堡子,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0年的冬天,我辍学在家,做了几个月的羊倌,走遍了村子周边几公里的山梁沟壑,发现和见识了传说中的堡子。一次看到一面陡峭的山崖上,新坍塌的地方露出了个大洞,就兴奋地喊叫说看到了古窑。一起放羊的一位老汉,咧着没牙的嘴笑我是傻娃,说那是堡子。我这人从小性格就固执,说肯定是古窑。老汉说堡子能藏一个村子的人,里面洞里有洞,有些洞里还有井,有些洞还能通别的山头。我就讥笑他抗日的电影看多了,说日本鬼子又没打到草峰塬上来,哪里来的地道战?一老一少俩个人在寒风中扯着嗓子,抬了好长时间的杠。
    过了没几天,我赶着羊群到相邻庄上的一片荒山上放,出了件大事情,我家一只最肥的绵羊,钻进了悬崖上的一个山洞里不出来了。这可是我家最值钱的家当啊,我的背上一阵阵冒冷汗。半天了羊不出来,我又爬不上陡峭的山崖,急得在寒风中冲那个山洞半哭半喊了个把小时,也没见肥羊的影子。后来意外听见对面山上的放羊娃冲我喊叫,说羊从山背后的一个洞里爬出来了。我这才松了一口气,也相信堡子这个东西的存在了。回到家里我兴奋地说这件稀奇事,父亲却训斥我说,那儿是个生杀地方,大人们都躲着不去,你跑那儿就不怕丢了魂魄?
        
    这事儿激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在入伍前的一段时间里,我问父母,也问别人,总想知道这个堡子的情况。由于它在相邻的上庄生产队的地界里,父母亲不去那里劳动,也没就近看过,只听人说那是我们赵家先人的堡子。有个七十来岁的疯老汉,路过来家里要水喝,乘着疯病没犯我问他,他真真假假地扯了一大堆。大意是:这堡子是我们赵家先人的,回乱时攻开过,差不多快杀光了,血都流成了河,后来活人都不敢往堡子周边住,夜里能听到娃娃女人的哭叫和贼匪的喊杀声等等。这之后我入伍走了,有关堡子的事情也就放到了脑后。
    多年以后,我翻阅有关史书才知道,百余年前的太平天国运动末期,有西北回民大起义的事情。当时号称有十三家之多,其中陕西渭南的一支几万之众,经庆阳到宁夏西集的金吉堡被灭,他们应该是经过了草峰塬的。起义之初是官逼民反,后来因为官府和官军多为汉族,再加上统治者的误导和奸计,事情就复杂化了。天下大乱,鱼木混珠,造反者、**、流冠和逃兵,究竟是谁屠杀了我的祖先,谁又能弄得清楚呢?历来防御,官府靠的是城池,财主靠的是高墙庄院,山野草民往哪里躲呢?就只有堡子,不信你看看地图上有多少带堡的地名。那么我们赵家堡子如何被攻破的呢?这个问题搁在我的心里也有好长时间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开始发表些文字,有幸成了半个文化人,就更想了解这个真相了。我用休假时间回乡,拜访了一些老人,听他们讲他爷爷他奶奶讲给他们的故事,归纳起来大致是如下说法。
    原来我们赵洼村的赵氏本为一祖源流,是明末山西大槐树下西迁的饿民。同治年间的一个冬夜,天冷得狗嘴都没处藏,鸡爪都没处立,我们赵家的百十口男女老少,被贼匪们围在了堡子里。这堡子如果破了的话,银钱、女人、羊羔肉就有的是了,那里还用得着在这悬崖下的一滩冰雪里挨冷受冻地猫着。所以贼人们就举着火把搭着梯子红着眼晴往上攻,堡子里的女人娃娃就吓得哭天喊地,男人们就不停地往崖下扔石头泼屎尿。折腾了十多天,堡子没攻下来,贼匪也没有走,相互都在崖上崖下大眼瞪起了小眼。这时候意外情况出现了,堡子里头的小娃娃口渴难忍,开始哭泣不止。崖下的**们听见了就喊叫说:娃子们下来喝水可饶命。经不住诱惑,娃娃们顺着崖坡滚爬下去了。还没爬到泉水边,贼匪们几刀砍过去,其中几颗小脑袋就落了地。崖上女人大哭,贼匪又喊:女人们不下来就砍掉全部小脑袋,下来可保全母子性命。女人们就排着队爬下了山崖,还没拉住娃娃的小手,就被刀尖挑光了身上的衣服。男人们提着家伙要扑下来了,老少爷们有百把十人,提刀的贼匪不过一二十个。这时候贼首又说话了:扔掉手中的家伙,相互把辫子拴在起,排成一行爬下来,不然就女人娃娃全砍。说话时几个女人娃娃的脑袋又落了地。男人们排队爬下了堡子,长长的辫子挽成了一根绳索,一条龙似地匍匐前行。刚走到堡子崖边的一条小路上,贼匪们扑上来挥刀一阵猛砍,我的这些祖先的人头全落了地,血流成了河,辫子还没解开。听说后来共活下了四个男丁,繁衍下了我们赵洼村赵氏四族,分别位于沟脑、赵湾、上庄和菜子沟四个庄里,我就是沟脑一族的后人,生长在赵湾。
        
    听到这些我只能叹息了。我们常常感慨于一个岛国如何能蹂躏了大半个中国,万把军队如何屠掉了三十万南京民众,没料想到我的祖先也演出了这么一场悲剧。呜呼哀哉!
        
    我很想听一下祖先的哭嚎声,可老人们却说,得一个人深夜里去才能听得到。又说现在山里人家都上了塬,那地方夜里阴森得人牙齿都打颤,还是不要去的好。听他们这样一劝,我也没有了去听的勇气。
                              
      
        
    我是七二年起,在故乡废弃的草滩庙里上的小学。当时的教室就是安放神像的大殿,文革时毁了神像,我有幸享了五年神仙的福。印象中教室是青瓦白墙,砖砌的立柱,掉色的木窗户和青砖台阶,比大队支书办公的房子阔气多了。遗憾的是我没有看到过神像,只是听父母说要好学习,神在暗中盯着的,会用得病来惩罚。后来在生产队放农具的破土房里,我看到黑乎乎的墙上有幅模模糊糊的画,中间有个人坐在椅子上眯眼看书,左右有人提刀拿印。父亲说画的关老爷和关平周仓。这就是我少年时对故乡草峰塬上寺庙的全部印象。
    八六年我在部队提干后,第一次回乡探亲,父母提出让我去庙里烧根香,我这才发现,家乡原来是有好多寺庙的。不仅仅是我上过的小学,还有一些粮库柴窑,甚至牛圈鸡窝,都是早前的寺庙。现在重新收拾干劲,在里面立起了神位和香炉,香火重新燃了起来。问老人们才知道,这些寺庙里以前也并没多么洋派,大庙里的神像也都为泥塑,小庙也就墙上有幅画,有些神仙住在土窑里,也就只有不足尺高的木牌神位和巴掌大的香炉了。家乡向来少雨而贫脊,百姓们多是艰难度日,看来连神仙也跟着受罪了。
    细细观察故乡草峰塬上庙的分类和分布,发现其中是有奥妙的。小庄户上的庙,多与百姓温饱有关,比如怕旱就供龙王爷,怕水灾就供禹王爷,怕雹灾就供火神爷,怕鬼怪就供山神爷等等。听说有个庄上就供着孙悟空,为的是降妖捉怪,保全庄平安。祖上是大户人家的,才供关公,供文昌爷,想到温饱以外的仁义和功名问题。村级庙宇就供纣王娘娘天官之类,教人明忠奸信权威了。乡庙才供佛和菩萨,劝人安本分,知因果,行善修身。而且三个级别绝不重复。如我上学的草滩庙是旧时行政村的村庙,离它百多米之外就有杨氏一族的文昌庙,乡级大寺佛堂寺金碧辉煌,它的后墙跟上,就蹲着个巴掌大的泥土小庙。组织架构要完整,大神不能代替小神,看来这些也是神界仙界的原则性问题。
    改革开放政策放宽了,原有的庙都恢复了本来面目,可里面的神像没了踪影,于是翻新和重建就在所难免了。我当时探亲的时候,正是修庙的高潮,整个塬上形成了轰轰烈烈之势。许多妇女手里捏着几个鸡蛋当布施送到了庙上,还有老人砍倒自己的棺材树给庙上当顶梁柱的,真是虔诚之心可昭日月。我对他们讲:日子刚好了些,没必要搞这个。修庙不如修学校,修也没必要修那么多,有了村庙就没必要修庄庙了。他们说:中央领导还拜黄帝炎帝呢,崆峒山上新建了那么多大庙,市上领导没操过心?学校有政府管,村里的神顾不上我们庄里的事。现在的干部成了摆设,没神仙管用,自家喂的狗看门放心。而建庙的带头人竟然以退休回乡的干部、教师和包工头、万元户居多,他们凭借财力和威望,奔走呼号,策划组织,大捐钱粮,大显了一翻身手。本事大的就主持修大庙,本事小的就折腾着修小庙。庄户人家连神仙的名字都叫不上,可也是不看佛面看僧面,咬着牙往出掏银子。这些带头人是当代农村事实上的员外、乡绅和地主,建庙成为他们展示力量建立威望的一种手段。庙修好以后他们都成实际管理者,负责操办庙会,唱大戏做生意,成为草峰塬上乡村政治的实际主导力量。
    当然,草峰塬上最具传奇色彩和最大气磅礴的修庙行动,要数后来的佛堂寺重建。
    故乡草峰塬上最有名的寺院是佛堂寺,史载始建于宋朝,应该说属于文物古迹了。我小时候没见过,据老人说,其位置紧挨乡政府后墙,文革中拆毁,地盘后来盖了乡养老院。 八五年后的建庙风潮中,塬上百姓都吆喝让乡政府把寺庙重建起来。遇着天旱或下冰雹,都说是佛堂寺没重建,佛爷发了怒,甚至狗不咬人鸡不下蛋的事情,都把责任怪到这事儿上。有人直接挖苦乡长说,你们以前指挥群众学大寨,把山头都能推倒,现在怎么装熊连个破庙都恢复不起来。这时候的乡政府,早已没有了大集体时的虎狼之威,干部下村连一碗凉水都喝不上,按月连工资都开不出,哪里有这个能耐。就只能装聋作哑打哈哈了。
    到了二OO八年,突然佛降吉祥于草峰塬,盛达集团的老总赵满堂独资二仟万,几乎在一夜间,就把千年古寺佛堂寺重建了起来。大富大贵有因果,来世全靠现世修,高人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哪里像我的那些穷乡亲,怀揣几个鸡蛋抱佛脚。听塬上人说,那年初春的一天,数十辆平板载重汽车,载着十好几尊有几丈高的铜佛,穿过平凉川,爬上龙爪坡,一路浩浩荡荡来到草峰塬上,沿途信众磕头鸣鞭者连成了数十里长队,佛的金光照得他们眼睛都睁不开。重建的佛堂寺飞檐斗拱,气势辉宏,乡民们说看着像皇宫,娃娃们说看着像天安门。寺庙全由盛达集团供养,云游僧人可以白吃白住,念经的和尚都拿工资,这样的事情我在别处没听说过。
        
    天水人赵满堂,是拥有四十多亿身家的甘肃首富。他本是草鞋布衣,现在要利归天下,可这利又如何能归到穷乡僻壤的草峰塬上呢?究其因缘是塬上出了个刘侠平。这人是赵满堂的下属,经他的鼎力推荐,佛堂寺便重建在了他老家门前的山顶上。以一人之诚心,感动了一位巨富,使消失的古寺得以辉煌再现,这需要多么大的造化和功德啊!这件事情无疑会成为草峰塬上的千古传奇。事情真伪有佛堂寺内两块碑文为证。
                              
      
      
    麦浪应该是故乡草峰塬上最美的风景了。
      
    我背着书包在塬上奔走了整整七年。那时候是人民公社大集体时代,塬上平坦整齐的土地基本上都种小麦,塬下的山坡沟洼梁峁处,多种五谷杂粮。学校都建在塬上的,每年过了元宵节,我们就一路瞅着麦地发绿,麦苗拔节,麦子抽穗,麦粒饱满,直至大地一片金黄。就要下镰收割的时候,我们的一个学期刚好结束。
        
    麦浪在麦子抽穗之前就出现了。那时候麦粒已经孕育成功,渐渐地变得饱满,整株麦子就开始头重脚轻。这时一阵热风扑打过来,麦子们就前俯后继,麦田里就形如浪涌了。微风吹来,浪若清波。旋风掠过,浪若涟漪。三暑天少有的五六级西北风袭来,一往无际的麦田就一浪推着一浪走。偶遇西南风向西北风搏杀而来,一往无际的麦田里,就波涛汹涌了。我的目光无数次地盯着那麦浪,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沉浸在那优雅灵动而又变幻莫测的美中。几十年后的现在,我有幸居住在南海之滨。当我看到蔚蓝海面上的波光粼粼之时,常会想起故乡那金色麦田上的金光灿灿。当我看到渔民们赤着膀子头戴斗笠撒网捕鱼时,一定会联想到我的亲人们戴着草帽光着脊梁挥镰割麦。
        
    麦子由绿到青再到黄,是一个由青春到成熟再到衰老这样一个成长过程。当麦浪变得一片金黄,就该下镰收割了,庄户人家把这叫抢收。二三天内得抢收完毕,不然若遇一场雨一场风或一场冰雹,一年的辛苦就白受了。就算没这些,烈日烤干了最后一丝水分的麦杆,被风一吹,就不是妖娆的麦浪,而是瘫在地上的枯草了。而做为果实的麦粒,则会在其中发芽变质。
        
    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七五年的夏收。这之前遇到了年馑,整个甘肃是靠吃从河南调运来的红薯干,才勉强熬到接上新麦。麦子泛黄才没几天,许多人家的面缸里已经露底了。
        
    开镰的前几天,父母和其它的社员们,就跟隐蔽在坑道里要打冲锋的士兵一样,显得急迫、兴奋而又紧张。整个村子里的人,夜里睡得都很晚,北斗到了中天,还能听见人嚷狗吠。父亲夜里不停地在磨镰刀上的刃片,磨利了好几只,把一块石头都磨弯了腰。母亲在用碎布片缝制护膝和绑带,给父亲和她各缝制了两套。
        
    麦子几乎是一夜之间熟透的。天刚鱼肚白,社员们就已经手握着镰刀立到了地头。最有力气和技术的人首先下镰,差些的跟在后面。要屁股蹲在地上彳亍而行,前人领头后人跟进,几十把明晃晃的镰刀呈梯行推进,麦子很快倒伏,并成捆地睡在了裸露的地面上。那是些挥汗如雨的日子,也是农民们最能呈英雄的时刻。我父亲一辈子脾气犟,性子缓,又不服人,经常是鞭子挨了犁沟走了。可他割麦子是把好手,下镰快,耐力好,蹲坐一天都不知腰腿痛,生产队长在这个节骨眼上就很喜欢他,爱夸奖他,鼓动他下头镰或收尾镰。他下头镰就死命地冲,收尾镰就死命地摧赶别人,弄得大家都没法耍滑溜弯儿。当时我和同学都跟在大人后边检麦穗,帮家里挣工分。队里为促生产,用大白馒头和稀饭做奖励。当父亲拿到比别人多的大白馒头,扯着嗓子喊我过去吃的时候,那个英武劲儿,活像个打仗得胜的将军。我的那个自豪,也真是没法形容。
        
    这个火烧眉毛的时节,是不会养闲人的。老弱病残中只要能动的,都得拉麦运麦摞麦。不然就犯了众怒,就有人要日他八辈祖宗。当时有一位姓张的老汉,按辈份我该叫他姑夫。张老姑夫六十好几岁了,给生产队里当场管。这人性稳如乌龟,语缓似诵经,长年睡在场房里很少出来,可麦收时节一样要参加劳动。听父亲说,这老汉年轻时受过大罪,靠捡吃大户人家麦地畔上撒落的麦粒才活过来。张老姑夫抢收时不割不运,也不拾麦穗,而是跪到地里拾撒下的麦粒,据说每年都这样。看到他这样古怪的动作,我们这些学生娃娃都好奇地围过去看。他手指头又粗又硬,跟枣树枝似的,半天了捏不起几粒麦子。于是就朝指尖上吐上口水,再伸指头去沾。吐得没口水了,就把指头伸进嘴里沾湿。有些麦粒藏在杂草里边,张老姑夫就用嘴往出吹。吹的时候屁股是厥着的,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一抖一抖,脸皱成了一个核桃,有调皮的娃娃伸手打他的瘦屁股。
        
    十多年后我再回故乡,已经看不到滚滚的麦浪了。家庭土地承包后,一往无际的麦田都分割成了豆腐块,大多都种上了能赚钱的玉米、蔬菜和苹果树。村民们弃窑上塬,盖了好多的瓦房。一往无际的麦田已经支离破碎,翻不起什么浪了。
        
    当我再次见到张老姑夫时,他已经老得剩一把干骨头了。他只能给自家当场管了,几个儿子家的麦垛紧挨着放在场里。我去时大儿子家正在碾麦。拖拉机拉着一个石碌碡,在一片麦草里突突突地转圈圈,其它人都戴着草帽手握铁杈,把拖拉机碾过的麦草心急火燎地翻转过来。西北方向的天上有黑云升腾起来,挟着雷鸣电闪渐渐地压了过来。当时也碰巧,张老姑夫正好又在捡麦粒,也是爬在地上的。我大声向他问好,他慢慢抬起了头,瞅得认真,却没认出来,嘴里呜啦了几句。我大声说以前割麦子的事情,他瞅了瞅我,脸上似有微笑。
        
    这时他大儿子老远吆喝他,说是麦草里发现一条长虫(),让他去挑着扔了。张老姑夫分明没听见,继续捡他的麦粒,大儿子就跑了过来。老远见自己爹爬在地上,就喝斥说:“一场的麦子就要被暴雨卷走了,捡那几粒麦子顶球用。”看见我在,略显难堪。就诉苦说,他的这位老先人,捡拾了一辈子的麦粒,到头来还是过了个叫花子日子。听了这位跟我父亲年龄相当,又当过多年生产队长的人说的话,我苦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生活所迫变成了生活习惯,习惯又变成了人的性格,最终影响了人的命运。我们或许都逃不出这个魔咒吧!
        
    我还没从思索中回过神来,忽然看见张老姑夫双手执着一只铁杈,杈头上盘着一条菜花蛇,颤颤悠悠地往不远处的悬崖边上走去,身后老远跟着儿媳孙女和一群看热闹的娃娃。只听“咣”的一声,张老姑夫连蛇带铁杈一起扔下了山崖。他大儿子看到后,双手把大腿一拍,说:“妈的,可惜一把新铁杈了。”不知那个儿媳妇说:“这年纪了,怎没自己也跟着跳下去。”
    后来再回老家,听人说张老姑夫已经过世,我就再没跟别人谈起过麦浪和割麦的事情了。
      
    窝棚是看管粮食的人,在田间搭建的一种临时房屋。一般都是用小腿粗的树木做成两个A字型木架,一前一后挖坑固定在泥土里,然后用细些的树枝从上到下横着连接起来,两面斜坡上铺上枝条抹上混有麦草的泥巴,里面悬空的架子上铺上铺板和麦草就成了。
    在我的故乡草峰塬上,什么时候有了窝棚,谁也说不清,在农村吃大锅饭时期最多,这一点是肯定的。小时候每到秋天,我在上学路上总能看到玉米地里有窝棚。白天里边没人影,有时能看见旁边的地上插有一把铁揪,揪把上挂件破衣服。我回家问为啥把衣服挂那儿?父亲说那是看管的人在演空城计,自己早回家睡大觉去了。我把父亲的想法告诉了同学,就有胆大的爬进了窝棚,摸到了老汉烟和火柴,还有烧熟啃剩的玉米棒子。有的同学被看管人发现追到了到家里,挨了父母亲的饱打。偶然听村里的二流子瞎吹说,这些窝棚里常有狗男女偷情,当时我们不懂这些,也没看见过。秋收结束后,整个塬上土地裸露,窝棚就全显了形。一个个像金字塔,看起来是一种非常状观的景致。过上十天半月,随着秋地的犁耕,窝棚相继拆除,景致就消失殆尽。
    七八年的秋天,生产队夜里看管粮食缺人手,队长让大些的学生娃娃跟着上工。父亲就想让我也去,说夜里睡觉白挣工分,还不耽搁白天上学识字,划算得很。我兄妹五个都吃闲饭,最小的妹妹才四岁,母亲为照顾我们也上不了几天工。父亲夜里给生产队喂牛,白天还要抽空劳动半天。我明白家里日子的艰难,听父亲说完就大喊着要去,还夸口说我敢抓贼,我要提上自己的红樱枪,当天夜里还梦见自己成了《闪闪的红星》中的潘冬子。红樱枪是我在学校当红小兵时做的,枪身是一根长木棍,没有铁铸的梭标头,就用刀子把棍头削成了梭标头,抹上了银粉,再在脖子上缠了一缕染了红墨水的麻丝。我要扛上它看管粮食,被父亲夺了过去,说弄坏了再没材料做。
    看管这活儿要说还真好玩,几个人往窝棚边上一蹲,点着从生产队的麦场里抱来的一大堆麦草,烤玉米棒子和洋芋,再从队里的菜园里拔来几根葱就着吃,一团红彤彤的火苗照过去,影出的是几张沾满锅黑的脸。有人好像晚饭不吃饱,专赶这一饨似的,吃完了还掰来向日葵,坐在窝棚里磕瓜子吃。我也跟着学他们,偷偷留半个玉米棒子塞进书包,一大早走在路上吃。
    夜里一个窝棚守三个人,扯起嗓子喊叫的话,窝棚之间能听得着。我问贼在哪里?他们说多半是外队的人来偷,让我只管睡觉少操闲心。他们好像不太关心贼的问题,只喜欢吃和睡觉。睡不着了就聊天,或跑到别的窝棚里串门。遇着爱吹牛聊天的就倒楣,弄得我半夜睡不着。有时候他们瞎扯男女的事情,就问我睡着了没有,我说没睡着,他们就说娃娃家不能听,就赶我到别的窝棚去睡。遇着天黑怕走夜路,就只好装睡着,听得我脸红心跳,还不敢出口粗气儿。夜里巡视时,他们都抢着去,让我守窝棚睡觉,啥时候回来的我都不清楚。有时候我爬起来去学校时都不见人。
    有一天夜里月亮太亮,我从窝棚里看到老远的地方有人在偷玉米棒子,贼没头发,头顶发亮,很像我一个同学的爹。我说给睡在旁边的人,他爬起来提手电筒出了窝棚。回来后说没见人,第二天上课却看见我的那个同学手上拿着玉米棒子啃。我回家里说这事情,母亲就伸手捂我的嘴,还悄悄说,偷公家的不算贼。我气愤地说,那我们家不是吃亏了?母亲说:“你爹夜里也没闲着。”我这就没了话。再后来看到看管的人夜里出去不回来,我就知道他们是老鼠搬家去了。
    一天夜里我跟歪头看管。歪头四十不到,头整天背在右肩膀上。他刚进窝棚就说白天吃坏了肚子,夜里放屁拉屎的臭,让我去另外一个窝棚里挤一挤,我就只好去了。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我睡到太阳晒上屁股蛋子了才爬起来,一个人唱着儿歌往家里走。顺路经过我昨夜离开的窝棚,爬上去想闻闻还有没有臭味儿,头伸进去却闻到了香味儿。爬上去发现了半块没啃完的苹果,我捡起来吃着回了家。
    接下来好像有些倒楣,我老跟歪头分一个窝棚里。一天夜里歪头让我到一家人的窑洞顶上,用手电筒冲下面的窗户照几一下,看里面灯亮不亮,说这家的苹果熟透了,他要去偷摘几个回来吃。我知道这家的男人在城里教书,老婆是庄里最好看的女人。我去照了,里面没亮,有男人往外吼骂:“照你爹的吊。”我吓得拔腿就跑。回来说了,歪头没吭声,翻身就打起了呼噜。过了几晚上又去照,灯着了,没别的动静。回窝棚说了,歪头提裤子就往外爬,天亮回来给我扔了个没熟的涩苹果。几天后又让我去照,电筒设电了。我脑子灵机一动,拾起一块土旮旯冲下面的窗子扔去。没啥动静,就又扔了两块。怕有人从窑里往外看见,就藏到了墙后边。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人骂也没看见灯亮。刚要走,漂亮女人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月亮很亮,女人穿一身白秋衣,吓得我以为遇着了狐仙。
    “你球大点人,给我扔土块干什么?”
    “我...
    我一下子乱了方寸,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再往后歪头再见了我,脸就变得铁青,也不再让我拿电筒照窗户了。后来偶然听父母悄悄吱咕,好像歪头跟那个漂亮女人有啥马达事情,半夜里从窑顶往下扔土块,邻家知道了告到她男人那里,两家为这事儿还打闹了一回。我一听头皮就发麻,害怕他们用什么坏招数报复我。
    一天夜里看管,又遇上了歪头。他脸跟猪肝一样,理都不理我。那一晚就我们俩个,他连窝棚都没进就没了人影。夜很黑,风很大,玉米叶子被吹得沙沙响,听着很糝人。我吓得睡不着,总觉得外面有人走动,或有人拍打窝棚。趁风小些的时候,我咬着牙爬起来钻出窝棚,提着我爹的破棉袄,朝远处另外一个窝棚里摸去。当我钻进玉米地没几步,就迷失了方向。玉米杆高过了我的头,叶子划破了我的脸,脚下猛然奔出一个野兔来,吓得我眼冒金星。我在课堂里听老师说过,人腿左短右长,黑夜里尽走圆圈,我就努力往右走。我又想起人家说,鬼会拍人后背,我就一遍一遍地转身往后看。当我的恐惧到了极点的时候,我的手从柔软的玉米叶里碰到了硬东西。再摸,是窝棚。头伸进去看,是我刚才离开的那个窝棚。我再也不感觉这窝棚里有多恐惧和孤单了,我觉得她是母亲的怀抱。我钻进去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觉睡到了天亮。
    回家后我重感冒一场,茶饭不思,躺炕上起不来。简单地告母亲受惊吓的过程后,她说我被鬼勾走了魂魄。夜里她手端一碗水,里面放着两根筷子,带着我的一个妹妹,到大门外给我叫魂。母亲叫我名字一声,妹妹应一声,一路回到我睡的窑里。母亲把水碗放桌上,反复叫着我名字,把两根筷子往碗中央立。不一会儿,筷子竞然立住了,而且丝纹不动。母亲高兴地说,我的魂魄找回来了。过了一天我的病真的好了。
    多年后我回到故乡,遇见当年一起住过窝棚的人。他们都夸我说:“你真是好娃,看着我们弄了那么多日鬼古怪事情,你都没学坏。”我说:“当时才不到十四岁,再晚走两年,跟你们这伙坏熊学,可能现在都坏得日塌了。”他们听了笑得一塌胡涂。
    “那时候人困马乏的,狗日的男女,哪来那么多骚情事?”
    “男女长年在一起劳动,未免生情嘛。再说现在又没窝棚了。
    “现在塬上人打工都走完了,到处是寡妇村,剩了一塬的房,要窝棚干吗。”
      
    “没以前那些骚情事了吧?”我问。
      
    “亏你还是个城里人,你没听网上说,一个村支书弄了一村子女人?”
        
    “这这个……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
                            
        
        
    要说印板就不能不先说到印。
        
    印是权力的象征。小时候我们看秦腔大戏,看到皇帝御桌上放着一块用黄布包着的四方块东西,听大人们说是皇帝的大印。说是只要往一篇字上盖一下这个印,那些字就变成了圣旨,天下的人都不能违抗,违抗就诛灭九族。后来在关公庙里看到,关老爷的义子关平手上也掌着这么个东西,听人说只要这东西往一张纸上摁一下就是军令,传下去多少人头就会落地。后来我长大了,知道有个红头文件,也是好生了得的东西,也知道当官的都握着一个印把子。我在部队工作时,就曾经替首长管理过一堆级别不低的印章。
        
    大集体时农村的生产队长,大小也算个官儿,有没有象征权力的印章呢?有。它叫印板。它长宽各约三十公分,不比皇帝的玉玺小,不能用来发号施令,而是盖在一囤囤的麦粒上边,它一样是权力的象征。我的故乡草峰塬上,曾经有一百五十个左右的生产队,也就是说应该有一百五十多个印板存在。现在到底有多少存留在民间,我还没来得及考证。
        
    印板做为权力的象征,它的使用程序,相信当下的村民,也没几个知道了。按说生产队长张嘴吆喝就是命令,用不着行文用印。农村主要产粮食,能掌控粮食,才是生产队长们的权力所在。我们陇东主产冬麦,麦收后经过打碾晾晒,然后把麦粒装在一个个用草席圈成的麦囤里,把上面裸露的麦粒抚平,然后把印板拿过来摁上去,印板上的图案就显在了上边。这图案就如封条一般,别人是无法动这囤麦子了,要动得队长亲自开仓验印才行。我不止一次地见过印板留在麦粒表面上那清晰好看的纹路,社员们都把这个纹路叫印花子。我曾经偷偷地弄一堆黄土,用父亲掌管印板的机会在上面玩过印花子。我看到过的印板多为桃杏木所刻,上面的印花子大都是“印”、“信”、“粮”、“丰收”等字,多为民间匠人所刻。有些大些的生产队,会把印锯成两半由两人保管,有些像现在某些保险柜设双钥匙。我家所在的赵湾生产队户数少,印板是一整块。
    就像关老爷要关平掌印一样,生产队长也不能自己把印板整日挂在裤腰带上,当然他想挂还有人不答应的。可让谁掌这个印板,学问就大了。据说现在好多国企里,新老总上任后,都要把出纳换成自己人,为的是把钱控制在自己手中。生产队长一样要选自己人掌印板,可见这事儿没什么客气可讲。关于这一点,我父亲的故事最能说明问题。
    我父亲是三八年生人,解放后当过社里的贫协组长,也算是村庄里的老革命了。按说弄他个生产队长的干干,本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这事儿硬是没弄成,对此他心里窝火了一辈子。原因说起来也不长,我们一祖源流的赵家,分住在不同的生产队里,我们最亲近的家族是住在沟脑队上的,因为分家、土地和距离的原因,我家被分在了赵湾队里。赵湾有两大家族,虽说早已分成了近二十个小户,可按当下的说法,还是有潜规则和疑聚力存在的,其中一家的成分还很高。父亲曾经当了两天半队长,号令不动才散手不当了,老革命在封建家族面前吃了败仗。当不了队长副队长,当个会计出纳总行吧?也不行。父亲大字不识,干这些事情他没那个能耐。思来想去,只有这个带印的保管,看来是非他莫属了。也没费什么劲儿,父亲很顺当地掌上了印板。据母亲后来回忆说,父亲当时提着印板非常神气,走路都是晃着肩膀唱着小曲,仿佛他是执掌了一个生产队似的。没事了就拿个抹布擦拭印板,出门时要锁进木柜里,钥匙是挂在腰间的。那一阵子,队上开会也叫他参加,上面来干部吃油饼也有他的份儿。队上小灶的粮食不够了,队长也是端着笑脸给他说好话,这让父亲觉得他才是全队真正掌实权的人。这时候,那些吃不上油饼的人,就开始忽悠我父亲了,说你是给穷人掌印把子的,不能帮干部搞腐化,更不能给成分高的人当狗腿子。父亲听了觉得有道理,就开始和干部们闹别扭了,也不再去吃油饼。
        
    一天父亲跑去看粮仓,发现麦囤上面好几个印花子没有了。拿仓门钥匙的场管说,是麻雀从窗子里飞进去刨平了。没印花子的地方明明有了一个深坑,场管的话分明是骗人,可队长却来帮场管说话,事情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了。没几天又少了几个印花子,多了几个深坑,场管又把罪过安在了老鼠身上。父亲那时年轻气盛,又丈着替穷人坐天下的高傲,就扑过去打场管,这一打就把手上的印板打没有了。从此以后他就再没掌上过权,闷闷不乐又秃牛瞎犟地在生产队里出了几十年蛮力。
    然而父亲几个月的印板并没有白掌,他把学到的那一套掌印方法,用到了我们家里。我家那时候麦子少得可怜,用一个小木柜装,父亲就用他的手掌做印板来控制这些麦子。他的手像铁耙,一把手指又粗又短,向柜里麦子的表面稳稳地摁下去,一个熊掌一样的手印就出现了。不是防贼防干部,而是防我母亲和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未经他的同意不能动这麦子,动了会暴跳如雷,直至拳脚棍棒相加。木柜的顶上有柜门盖得严严实实,麻雀和老鼠是进不去的。最初我能理解父亲,那时候麦子少,放开吃几天就完了,逢年过节,或来个亲戚就只能全吃杂粮了。后来搞了联产承包,几乎全吃麦子,而且麦子多得也用囤子装了,父亲还是用他的手掌印来控制,这就让一家人反感不已。那时候我已经当兵在外,每次回去都能听到母亲诉苦,说我父亲尽整她,每次去塬上磨面,架子车能拉二袋麦子,却只让他拉一袋去,尽跑了路数。这时候有了电磨,我家住在深山里,磨一趟面得上山扒洼。我嘴上劝说父亲别再这样,心里却想,他老人家以前是饿肚子饿怕了。又想可能是他给生产队里喂牛时间长,知道每次把牛喂个半饱,可以节省不少草料,现在为节省粮食对家里人用上了这一招。再后来一家人都搬上了塬,家里积下的麦子几年都吃不完,而且弟妹都成家另过了,父亲的做法还是不变,这就让我万万不能理解了。而且听邻居讲,老俩口为此还打架。我苦心劝解,父亲却丝毫不予通融。
    前几年回故乡,忽然听不到母亲提这事儿了。问原委,母亲说:“一次她实在气不过,就没理那几个驴蹄子印,往口袋里装麦子,你爹扑过来要打我,我一把推倒在了地上,老半天没爬起来,再以后麦子上就连鸟印都没了。”
        
    我听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给母亲说点什么又没说出来。
                            
         
        
    草峰塬出了个举人。
        
    这事儿已有百年,到我这一代其实没几个人知道了。我了角这事儿,是缘于初中时的一篇作文。当时学校门外住着个退了休的张老师,没事儿爱在学校里头转悠。一次听见我在学生大会上朗读一篇文章,内容大概是为中华崛起而读书什么的。当时是寒冬,我是住校生。一天晚饭后张老先生弓着个背找来,要了那篇作文看了,说我的文章有什么郑举人气象。看我住在冰冷的仓库里与一堆煤为邻,就鼓励了我几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草峰塬上出过个什么举人。回家问父母,他们都说没听说过。当时二伯父探家回来,他倒知道一些,说这是远年事了,举人就是旧社会高考成绩比状元低些的人。后来兴唱秦腔大戏,我看到了那个被包公用铡刀切掉脑袋的陈世美,心想状元陈世美能娶上皇帝的闺女,这举人差不多能娶上王爷的闺女吧。
        
    八六年的夏天,我在部队提干后第一次探家。在一个庙里游玩,忽然遇上了以前那位张老师。此前已经听家里人说,这位退休老教师,已经成了我们草峰塬上的大红人了,能给活人算命,能给死人念经,还能给庙里画神像塑泥菩萨,到处跑着挣大钱,手上的徒弟就有一群,乡里人都尊称他为张神仙。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头戴黑呢绒礼帽,手里柱着一根雕花拐仗,在指挥给关公老爷塑像。他见我竟然能认出他来,还能记起初中时的那篇作文,就对我客气起来。看我穿着军官服装,肩上挂着牌牌,就认真打量了我一翻,说我印堂发亮,有贵人相什么的。又观了半天的面,瞅了手相,掰手指头掐算了半天,最后好话说了一萝筐。随后话题又扯到了郑举人。我说我刚上了个中专,哪能跟举人相比。张神仙说:这也不打紧,郑举人官至副省级,以你的手相面相看,好好干的话,将来也会八九不离十。
        
    听了这话,我开始对这位传说中的郑举人重视了起来。路过兰州我去了几个图书馆,了解到我们塬上出的这位举人名叫郑浚,中的是光绪年间最后一次科举考试中的并科前十名举人。后来当过清朝的官,也当过国民党的官,当到准副省级后,突然归隐江湖当了和尚。这些现在都提不到台面上来,怪不得人都不知道他。我心里当时也隐隐约约觉得,郑举人这个副省级也没啥了不起,自己二十二岁以正排级起步,如果应了张老先生的话,将来干到个副军级,位列个准副省级也未可知。
        
    后来再次见到这位张神仙,大约是二000年的春节。过年时家里请客,父亲没忘请这位预言了我好前程的老神仙来喝杯酒。多年未见,他并未显老,听说连他的几个儿子都成了小神仙。席间他看我眉头紧皱,就问我是不是最近碰上小人了?我说是遇上了君子。我给他讲,我和几名干部提正连和副营的时候,遇到了难题。现役军官法规定,非领导职务军官任职满三年可提升,可单位非领导职务编制数额已满。这时主管领导表现出了很强的政治原则性,没有编制员额坚决不预提升。谁知道友邻单位的领导,却既讲原则又会灵活,满三年表现好的多数都提升了。其中一些调入我们单位,一跃成了我们的上级。这样我们就被前后夹击,没了出路,在正连和副营岗位上熬了近十年,才勉强干到正营,四十岁没混到副处,将军肚倒是挺起来了。张老神仙问,管这事儿的领导后来升官了没有?我说升了,升大官了。他说:“假君子真小人也。”我这时候已经寄情文墨,就把自己发表的文章拿出几篇给他看,他瞅了两眼就放下了。说:“男子汉大丈夫还是要提剑掌印,像我等读书人,终日给人点头哈腰或咬文嚼字,终归是没大出息的。”席间也没忘教导我像郑举人学习,让我韬光养晦,待机再升上去。天哪!学郑举人出家当和尚?老婆孩子不干啊!每到确定转业干部的时候,领导都必定要在我的头上摸一摸,还能奢想升什么官儿?
        
    这之后,我用在读书写作上的时间渐多。可能是年龄的关系,或者是自己的失败心理做怪,我竟对这位郑举人崇敬起来。觉得他挟旧时代的功名,成了新时代的先锋,创立了同盟会和国民党在平凉的支部,并成为首任领导者,任环县县长时百姓送过万民伞,立过功德碑,做为国大代表在曹琨贿选中刚正不阿,在总理省银行省烟局和省民政厅,接近权力顶峰时,因看破官场黑暗而毅然止步,回归故乡兴办教育和弘扬佛法,创办了省立平凉一中,修葺和新建了崆峒山上的好几座佛家寺庙。此人非腐儒、遗老、政客和官僚,而是一个有做为的历史文化名人,不但平凉,就是甘肃的历史也绕不过他,实属我的故乡草峰塬上有史以来之最有成就者。我等只能高山仰止,实难望其项辈也!
        
    OO三年我从部队转业时,选择了最艰难的自主择业之路,彻底当了老百姓。之后一次回故乡探亲,在集镇上遇到了张老神仙。他当时正坐个小凳子和一群老汉打牌。听别人议论说他死了老伴,日子过得很艰难了,都戏称他是神仙下了凡。和我说话时知道了我的近况,连声嘘唏不止。我说老神仙你给我算错了,他说这辈子他从来没有失过手。他又重新看我的手相,说是应该没错。再问生辰年月,我说是龙年农历十一月十二日,他发了一下楞,摇头说:“十一月的龙是卧龙也,没贵人相助实难腾飞起来。”我问为啥?他反问:“你见过那个月份天上响雷吗?”说完开始念念叨叨,又好像是自责自己:“龙借风雨起而声摄天下,以前是忘了算生辰八字了。”又观我脸面,忽露惊恐之色。问我右眉之上何来伤疤,我说是为救一个叫袁周科的战友遭歹徒殴打留下的。他问立功没有,我说没挨处分就万幸了。他连连叹息说:“破相了,破相了,一个伟人相就这样破了,下巴上再有领袖痣也没用了。”我苦笑了一声说:“不怨你老神仙,我就是这个命。”问起下一步的生活,我说已经在北海买了房,一家人要过去定居了。他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没权没势的,跑到别人的门前讨生活,怕不成啊。我说自己本来就不是龙,也不想压谁,靠吃苦养家糊口,估计还能活下去。夜里想起张神仙的话,久久不能入眠。坐在灯下的父亲,以为我已睡实,给母亲说村里人对我的议论,叹息丢掉官位的可惜。我听了心里滋生出一丝酸楚。心想一家人的生计都难有保障了,还谈什么功名。
        
    这几年我的子女也上大学了。我教导他们说,老家草峰塬上出了郑举人,你们要向他学习。他们就说,不就是个全省高考前十名吗?有啥了不起。我说就算是,那草峰塬上也没有过啊。他们却说,我们是兰州人了,兰州有的是。我说你们不管走到那里,总是故乡赵家的子孙吧?我们赵家就不能出一个吗?他们就上网百度,然后就跟我抬起了扛,说人家郑浚的祖宗和后代,当官的和学问家出了一大群,你赵家尽一帮农民,出了你这么个比芝麻还小的官儿,半路上还给丢了,我们势单力薄的能成吗?
    呜呼!草峰塬上赵洼庄里赵氏一门至我这里,求取功名之路休矣。
        
    炮房,具体来说就是防冰雹发射炮弹所用的房子。这种建筑过去在草峰塬上是很多的,现在已经很稀少了。我老家所在的赵湾自然村,现在残存的炮房仅剩下还没有坍塌的三面墙壁,偶有路人进去拉屎拉尿。
    我童年时的大集体时代,塬上靠北方向那些突出的梁峁上,都建有炮房。平时是铁将军把门,里边藏有土炮洋炮和*****炮弹,都是些生杀之物,路过的人会远远地绕开它。
    我了解炮房,是缘于经常去外爷家玩耍。
    外爷家和我家隔沟相望,从我们家能看到他们庄的郭涧岭,那里就有一个炮房。我外爷活着的时候,是那里的炮匠,掌管着那个炮房,我有机会溜进去过。炮房里有个名叫将军的*****,还有长管炮和炮弹、*****这些臭烘烘的东西。将军是老辈子留下来的,炮身是一米不足的粗笨铁管,套着一圈一圈的生铁箍子,配有老碗口粗的生铁底座。平时,这位将军是稳坐在炮房正中贡台上的,脖子上系着红布,面前摆着香火炉。风暴雷雨到来之时,就请下将军来,在它的膛口里先填*****再塞沙石,而后从底座上的一个小孔处点燃引芯,*****就冲着沙石射向天空,发出的声音能让整个草峰塬发抖。还有政府配发的炮筒子,属于高精尖武器。它看起来再单不过,就一米五高二十公分粗的铸铁管,只是挨地的一头封了口而已。把开口的一头朝天,把炮弹点燃引芯扔进去,炮弹里的*****就把一个拳头大的黄泥球冲上天。那球里边藏有个雷管,雷管在天上是否爆炸只有天知道了。
    故乡草峰塬上的雷阵雨,一般都是三暑天的午后有预兆,下午到来。多有冰雹夹带,麦收时节最为可怕。我小时候多次看到雹灾,最难忘的是七四年在外爷家的那一次。当时甘肃旱灾持续好几年,农村没粮吃,逃荒要饭的都不少。记得当时一声炸雷响过,白刷刷的冰雹就伴着暴雨从天上倾泄了下来。大的似乒乓球,小的如黄豆。我还嘻笑着想抓几个玩,只见外奶冲院子当中跪了下去,朝天上不停地磕头,口中还念念有辞,冰雹哗啦啦地打在她雪白的头发上。雨停以后我们扑向了麦地,看到麦子都倒伏在地里,麦穗都落在了污泥中,麦粒飘在流淌的雨水上,地头上一片哭泣声。
    塬上有特大雷阵雨的最早的征兆,是西北方的天边有乌云弥漫。渐渐地随风而来,云如泰山压顶,雷如滚石助威,天地一片昏暗。我从窗户中向郭涧山岭望去,只见一道白光冲向天空,而后是一声震耳的轰鸣,我知道是外爷在使他的将军。有亮点冲向天空,我知道那是外爷用炮筒发射的炮弹。每当有雷阵雨经过而没下冰雹时,村里人都会念叨说,多亏将军发了威,今年的一只公鸡没白献。当然也忘不了说外爷的好话。
    我不知道外爷何时起当的炮匠,只听他们村里人说外爷胆大,其它人弄不了这个事情。外爷胆大我信,他人瘦小,腿瘸,看着没神气,却敢抓蛇,爬崖,捉鬼,包括当炮匠。外爷放炮的本事,我是听父亲说的。他说,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时候,外爷敢把大炮筒子抱在怀里,把炮弹点燃,而后塞进炮管,再把炮口伸出炮房门外,让炮弹冲上天空。听说烧红的炮管,点燃过他的衣服,震聋了他一只耳朵。外爷的勇敢是有收获的,一年就放那么几炮,生产队里却要给他额外分好几百斤麦子。
    在了解了外爷放炮的收获后,我父亲眼红了。他建议在我们赵湾生产队里建个炮房,由他来放炮,当然也得要几百斤麦子。队长和社员都同意这事情。原因很简单,我们队处在外爷炮房的西边,雷阵雨自西而来,会在没挨炮轰之前先下冰雹。队里的将军和管炮没人会用,长年在关老爷破庙里睡懒觉。砌几堵土墙,棚几根树枝,就是间炮房。至于几百斤麦子嘛,炮响吓走的麻雀都能省下这点来。母亲和我们姐妹却都不赞成,说是太危险了,耳朵也会被震聋。这之前远路上传来消息说,说有个炮匠立偏了炮筒,射出的炮弹把炮房掀平了。母亲说家里有了承包地,营务好了有粮吃,不要再把脑袋挂裤腰带上挣那几斤麦子了。父亲却说:他才不会像外爷那样抱着炮筒子放炮呢,天间的事情,要下雹子他也拉不住。至于耳朵嘛,他又不读书听报告,耳背点不生气。父亲决定了的事情,十头牛是拉不回来的,炮他还是放了,而且拿回来了二百斤麦子,社员们还尽说他的好话。二百斤麦子是一个人半年的口粮啊,父亲高兴得做梦都唱小曲。有次一股黑云挨了父亲几炮后,把冰雹倾泄到了东边一个叫岭背后的地方。队里为此还专门给他炸了一次油饼,让他享受了一次公社干部的待遇。
    然而父亲的时运总是不太好。放了两年炮,农村就搞起了联产承包,干部们的口粮都没了着落,谁还顾得上他这个炮匠。这时候父亲就试探性地问村里人:这炮还放不放?能不能讨到麦子?庄户人家虽说文化不多,可放炮防雹这样的事理还是明白的,都鼓动他继续当炮匠,说赵洼庄四个队百十户人家供养一个炮匠,每户讨上二十斤,讨到一半都五六百斤了。有的还拍胸脯说,讨的时候他们当帮手。父亲于是就继续放炮。秋后和干部们一起上门讨粮,村民给干部的都是簸箕头上的瘦麦子,还骂说就算是喂狗了。对他却是笑脸迎送,给的麦子是又饱又圆,说他是刀刃上取利,是*****上挂镰刀,弄得是玄乎事情,不像干部,给狗脖子上挂个馒头都能当。父亲讨来的麦子有六百多斤,欠下的都是些长年门上挂锁的打工人家。这时候不仅仅是几百斤麦子的问题了,父亲在生产队里受了几十年的恶囊气,忽然受人抬举,那是非常幸福的了。这之后的十好几年里,父亲逐渐变成了弯腰弓背的老头儿,可炮房和炮筒子他是从来不放的。
    到了九十年代末期,村里人家的存粮一般都能吃上三年。外出打工的人多了,田地摞荒的不少。农民们多为挣钱而苦脑,少为粮食收成操心了。父亲再给他们讲放炮的事情,也没几个人爱听了。都应付他说:你是炮神爷,你响炮拿粮就成了。似乎是在说:有你不多,没你不少。又亲听了很失落,就常常跟人争论放炮防雹的重要性,人家不高兴了就来一句:“又不是不给你麦子,你说那么玄乎干啥?”经常把父亲弄得面红耳赤。可父亲是个固执的人,他还是不愿意从他的炮匠岗位上退下来。
    0 0四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把父亲带到了几千公里之外的广西北海居住了两年。其间父亲的最大爱好,就是扒在电视机前看老家的天气预报。到了麦收时节,父亲就心急火燎起来,一天几次电话问雷阵雨,问有没人替他放炮。母亲电话那头骂他:“闲吃罗卜淡操心。”一次我说:“爹你是不是盼下场冰雹,来证明你的英雄?”爹听了就红头胀脸地训斥了我一顿,说我是当了城里人忘了本。他孙子讥笑他说:那个破将军打冰雹是指屁吹灯,尽骗老百姓的麦子吃。气得父亲几顿饭都没怎么吃好。他孙女上高中懂了些科学,说放炮产生的振动能改变云里的什么分子结构,能避免冰雹生成。他听了高兴,就买水果糖给她吃。临回家的时候,我试探性地问:“这次回去再不放炮了吧?”
    “放。不给麦子也得放。庄家汉收不上粮食,你们城里人喝西北风吗?”
    我送父亲回到老家。进门就听弟弟和家里人说,村里新近出了件怪事,路过收垃圾的撬开了炮房门上的大锁,把防雹的将军和几个管炮全偷走了。父亲听了脸色变得铁青,半天了没说话。我的心里则如释重负,只是没有显示在脸上。我想那个贼如果上门的话,我得好好跟他喝几杯。
    自从父亲不当了炮匠,其它地方也没再听见炮声。草峰塬上的炮房和炮匠,无疑走入历史。
                            
      
    洼是一种地形。
      
    在故乡草峰塬上来说,洼就是很陡的坡,不能修梯田种粮食,只能长荒草和树木,人可以在其中自由走动。洼有些像城市里的公园,是乡里人撒野和开心的地方。有些洼承载和见证了许多代乡里人的喜怒哀乐和爱恨情仇,能算得上是乡村的文化遗存。
    草峰塬上的洼很多,地名中带“洼”的有郑洼,莫洼,常洼,段洼和我老家的赵洼等等。关于洼的传说很多,最有名的当算赖张家的枣子洼了。七八年我在明星初中上学的时候,一位老师就在课堂上讲了这个传说。说是几百年前,枣子洼为张家和另外一家后来遗忘了姓氏的家族所共有。枣子洼上长的是一种酸枣树,这种树属灌木,长不大,高也不过几尺,全身长刺,结得酸枣却很好吃。突然有一年,两家为争酸枣翻了脸,都说枣子洼是自家祖先所传,直至动了家伙,也没分出输赢。告到官府因没证据,也判不下去。后来一个乡绅出了馊主意,谁家的人敢从这枣子洼的顶上滚下去,枣子洼就归了谁家。张家有一个二楞子,一听这话跳了出来,一声吼叫就滚了下去。待张氏族人找到这楞小子的时候,他已经摔得断了气,从他身上拔出的酸枣刺儿装满了一个大老碗。这样枣子洼就归了张氏一族,另外一族气不过就迁往他乡了。相邻四舍的人知道了这件事情后就觉得,在这件事情上张家有些耍赖,不够仁义,之后称呼张家时,就在张字前边加个赖字,“赖张家”这种称呼就一直沿续到了现在。这个故事可不是我胡诌,它记载于现今赖张家的三官庙大殿前的石碑上。
    我生长的赵湾,也有的洼叫湾里洼。我童年时,赵湾是个生产队,湾里洼就是个人和牲畜都能够无拘无束、信马游缰的地方。洼有百多亩大,面朝东南,远山环抱,有杂草和杏树生长,有一条三道弯的山路从中间穿过。我家住在洼下的一个叫荒山的小山湾里,从小走洼上的这条山路上塬。我看到了洼上草木的兴衰荣枯,洼也见证了我十七年的艰难成长。春天我在洼上折杏花,夏天我在洼上摘杏子,秋天我在洼上扫树叶,冬天我在洼上拾羊粪球。有马蜂在杏树上筑了巢,我带着的同学,找来长棍在一端梆上麦草,点着伸过去烧,蜂巢被火烧得哔哔啪啪,我们却被马蜂追得屁滚尿流,脑袋被马蜂蛰了肿得跟马蜂巢差不多。我赶着羊群来到洼上,羊儿无拘无束地吃草,我蹲在向阳处埋头看书,闭着眼睛憧憬未来的生活。我和同学们在这里捉过迷藏,我藏在杏树上躲过父亲的多次追打。这里给予了我好多的美好回忆。
    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里就存在着以强凌弱的情况。我经常被有些同学强迫从湾里洼上带杏子给他们吃,害得我天不亮就爬树去摘。杏子放进书包里把书本都糊了,就这还受他们的欺负。一次几个人扑过来搜我的书包,搜不到就把书包倒提了起来,书本纸笔撒了个满地,我一路嚎哭回了家。
    一个星期天的晌午,我去塬上的供销社买煤油和盐。刚走到湾里洼上,突然看见欺负我的那几个同学,从沟坡爬上湾里洼,窜进了杏树林。我怕他们看见,就低着头猫着腰往塬上走。杏树林平时是由靳老汉看护的。他是个上门女婿,因为腿瘸老柱着个棍,人又迟钝,每次有外庄里的人来偷杏子,等他连爬带滚地追到洼上,偷杏贼们早已爬上了对面的山坡。他们会冲着靳老汉高喊:
    “靳老汉,三脚羊。
    上门鬼孙不好当。
    一洼杏树看不住,
    气得直叫爹和娘。”
    靳老汉绰号叫三脚羊,听了气得牙齿直打颤,往后干脆就不怎么追了。
    我刚从洼上拐进一个沟湾里,老队长突然出现在了我眼前,伸出手中的镰刀拦住了我。
    “偷杏儿没有?”
    “没不信你搜。”
    “一洼的杏儿你紧着吃,沟里上来偷杏贼你告我。”
    “这这会儿就有一群。”
    老队长一听我这话,提着镰刀像恶狗似的扑向了湾里洼。
    原来生产队里刚换了看杏儿的人。老队长六十多岁,以前当过队长,人恶心黑,众人都惹不起,见面就称呼他为老队长。
    老队长挥动着手中明晃晃的镰刀在山路上奔跑,嘴里并没有像靳老汉那样又吼又叫,而是默不做声。他追到洼中间的时候,偷杏儿的那几个学生才发现。他们不急不慢地跳下树,提着装满杏儿的书包,大遥大摆地走下了沟里的小路。他们知道看杏的不会追下沟里的,最多是立在崖畔上冲沟里骂上几句。老队长到了崖畔上并没冲崖下吐唾沫星子,而是疯了似地用镰刀从崖边掏挖土块,然后朝崖下疯狂地砸了下去。我老远看到后,吓得就拔腿跑向了塬上。
    晚上回了家,我试探性地问父亲,老队长人好不好。父亲说这人毒得了得,他老婆咽气的时候,他一手提着镰刀,一手提着张破草席,进屋冲老婆喊叫:“你快咽气我等着卷你呢。”我听了这话,胸腔里就嗵嗵乱跳,心想该不会出人命吧。第二天上学后,我看到那几个学生的头上脸上都贴着胶布,就为自己的告密而后悔,身上也紧张得出了汗。大约半月之后,爱欺负我的学生中的一个,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吓得我额头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说:“以后不用给我送杏儿了,那老家伙太歹毒,抓住了要人命。”说完又冲我肩膀拍了一把。我当时竟不知道说啥好。
    这些年来,我每次探亲都要到故乡的湾里洼上去坐一坐。山里人家都搬上塬了,养羊的人家也没了,洼上的杏树多枯死,只有荒草比以前长得茂盛。以前那个生机勃发的洼,现在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般,早已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再看看整个村庄,新建的高房大屋也没几个人住了。村庄的消失,似乎都在旦夕之间,一个洼的孤独,又有谁会在意呢?
                            
        
        
    架子车是一个简单的运输工具。具体来讲,就是一个木车厢,下面左右两个车轮,跟自行车轮一样但比它结实,前边伸两根平行的木杆,拴着一根绳索。车厢里装上东西之后,人站在前边,两手紧握拦杆,用肩膀扯着绳索往前走就行。
    架子车在我的故乡草峰塬上兴起得很晚,大约是七六年之后的事情。我家所在的赵湾生产队里,正式有架子车的标志,是在英明领袖华主席领导下,七七年的农业学大寨掀起了高潮,平凉县召开了表彰大会,给我们队里奖了两付架子车轮。车没身子只有脚,陇东人说话又爱加个“子”,就起个名字叫车脚子。车脚子由两个平行的车轮和一根连接的钢管组成。社员大会上,队长兴奋地说,这个东西比诸葛亮的木牛流马历害得多,家家都有了它的话,赵湾很快就变成了大寨。父亲回家里却发牢骚说,架子车再好要人拉,让牛睡觉让人拉车,这是变着法儿整人。母亲也附和说,车轮子太小,一个牛车能顶它二十多个。我从学校里回来,就去麦场里围观木匠做架子车厢,看到的确比牛车车厢小很多。我曾偷偷地试拉了一下架子车,竟然一拉就动。三头牛才能拉动的牛车,肯定比过一个小娃娃能拉动的架子车,队长看来是在骗人,肯定像母亲说的那样,为了节省草料而把社员当牛使了。
    没过几天,我在放学的路上,看到了其它村庄里用这东西往地里送粪,往粮站上送粮食,走起来好多辆架子车连成了一长行,跟蚂蚁搬家似地。听说富些的生产队里家家都都有了,连胶轮大马车都不用了。而且拉着这东西还能上山下坡,真有些木牛流马的气势。
    放学回家,我急切地告诉父亲这些。他说早知道了,队长扛回来的那两个车脚子都被有钱的人家高价买走了。说一个架子车参加劳动按一个劳力计工分,跟一个娃娃当帮手算半个劳力。父亲这时候不再骂架子车顶牛车了,而是琢磨着如何给家里买一辆架子车,这样我们家劳力少的问题就能缓解很多。一辆架子车大概为一百八十元左右,父亲为凑这个钱是绞尽了脑汁。当时正值秋末,为此家里买点新棉花拆洗破棉衣的计划落了空,连母亲积攒的,塞在墙缝里的几绺头发都卖了,那是要换针丝给一家人缝制衣服的。当父亲提出卖掉一罐菜油时,母亲干不干了。菜油大概十来斤,那时候炒菜很少,这些油多是用来拭锅的,不然烙饼和做散饭时会沾锅。父母先争吵后撕打,后来父亲下了狠手,母亲就鼻青脸肿地带着我的一群弟妹,逃难似地去了我外爷家。可这并没有改变父亲买架子车的决定。第二天一早,他把我一个小娃娃放在了家里,自己提着那一罐油,翻过潘杨涧河,到镇原县的新城镇上赶集卖油去了。
        
    初冬的草峰塬上天高云淡,可已经寒气逼人。荒山上总共住着我们四户人家,还住得七零八乱的。同院的二伯父家长年工作在外,伯母带着孩子这时候去了娘家。深山孤岭里就我这个十三岁的小娃娃守着。家里缺食没*****,能听到的就只有乌鸦的叫声。父亲出门后我就倒插了大门,把家里的所有铁锹镢头都顶在了窑门里边,钻在窑里不出去,尿都是从门缝里刺出去的。太阳落山后还听不到父亲的声音,我就有些惊慌。月光落在院子里的时候,我就开始恐惧了。悄悄吃了半碗剩搅团,就点着煤油灯,瞅着那一粒灯火盼父亲回家了。
        
    我守着那粒灯火,一遍又一遍地屏住呼吸听外面的动静,盼父亲的敲门声。一股风吹向院里的大门,门扇就哐哐乱响,我的心就一惊。风从院里掠过,地上的树叶枯枝被挟裹着往我住的窑门口跑,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我的胸中就嗵嗵乱跳。风再一推窑门,我的心就从嗓子眼处往外冲。门不响了,我的心才又塌实地落在胸腔中。这样来回折磨,我的心就如揪一般难受。窗缝里如果有风透进来,那一粒灯火就颤颤悠悠,随时有熄灭的危险,我只是着急,想不出任何救它的办法。后来多少年里,当我孤立无援和孤苦伶仃之时,常常会想起那个晚上的那粒灯火。
        
    大约过了零点时分,大门咚咚响了。听到父亲熟悉的咳嗽声,我爬起来开门冲向了院里。父亲手上提着的罐子晃晃当当,我知道菜油卖掉了。父亲带回来几根黄瓜,折了一截塞到了我嘴里,把其它的泡进了水缸里。凑伙着吃了点剩饼子,就上炕睡觉了。那一夜父亲是搂着我睡觉的。我们兄妹五人出生间隔都短,在父母那里“得宠”的时间都不长。之前我就没有父母搂着我睡觉的记忆,十二岁的这一次搂睡,算是唯一的了。尽管由于太激动,没睡多少时间不小心肘子撞了父亲的眼晴,他一生气把我推到了一边,可这种温暖我还是记到了今天。
    三十五年后的去年。我独自一人提着把雨伞跨着个相机,重走了父亲当年的卖油路线。保守地估计,单程有二十公里,一半是山坡路。我用了半天走了一个单程,后面几公里还是坐的汽车。父亲来回提着个笨重的罐子,少吃没喝地走了四十多公里,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行程?
        
    架子车终于买下了。父亲拉车我牵绳,在寒假里参加生产队送粪挣工分,心里那个高兴劲儿,真是没法形容。稍有不足的是,因为差二十元钱,买的是旧架子车,车轮上少了护板,我不能像别的娃娃那样,在空车时坐上去让父亲拉着走,并晃当起两只脚丫子。
    这个时候,架子车在草峰塬上的发展可谓突飞猛进,一二年内几乎每家都有了。农业学大寨新修梯田大会战中,挑箩筐变成了推拉架子车,如同小米加步枪变成了飞机加大炮。架子车也改变了我家的生活,到我当兵离开故乡时,凭借着它,我们在塬畔上大致修好了一处新窑庄。几年后父母带着他的一群儿女,离开了那个偏僻孤独的荒山,举家搬上了塬。
        
    离开故乡多年,我的心中始终有一种架子车情结。通过各种渠道,我知道了故乡有关架子车的一些事情。父亲买的那辆架子车被堂弟戏耍时推下了两丈高的盖楞,折断了两条栏杆,父亲竟然没生气发火,伯父从城里回来修好后重新又用了。三妹用架子车推着二妹玩耍,连人带车推下了有五层楼高的悬崖,因为泥土柔软而人车俱在,二妹只是受了些轻伤。有一年我五十多岁的表哥张明怀,回到老家草峰塬上,用架子车拉着他八十多岁的父亲走亲串友,往返二十多公里,成了塬上的一道新风景。表哥也五十多岁了,长年工作在兰州,任处级干部多年。他的行动让许多人好奇和不解,他就解释说:不是掏不起几个出租车钱,是老人坐架子车不晕车,路见熟人可直接说话,到熟悉的地方想停就停,在亲戚家想住就住,免得门外老有个司机在催促。
    转业后我回老家,在路上老远看到三妹拉架子车很艰难地爬坡,三妹夫远远地溜地后边,不肯赶上去帮忙。我过去问其原因,是三妹夫嫌拉着架子车丢人。这让我火冒三丈,当着路人的面把他好一顿训斥。我本来想踢他两脚下的,想着他不姓赵才忍了。回去说给父母,才知道这时候的草峰塬上,架子车已经过时,好多人拉着它都觉得有失面子。
    去年我回老家,一路上基本看不到架子车了。快到家门口时,忽然看到白发苍苍的母亲,一个人拉着架子车匍匐而行。我赶上去帮她拉,发现车上也没拉什么,就劝她老人家以后再别拉这又重又笨的东西了。她说:“塬上路平,拉上它赶个集,买点东西都方便,比背着强。路上走不动了,还可以放下来蹲坐在车檐上休息。实在走不动了,遇上庄里的学生娃娃,给上他们点糖果啥的,哄着能把她拉回家里。”唉!父母亲有五个儿女,现在都各奔东西了。老来无助,竟然依靠架子车当帮手,做儿子的心里实在感到渐愧。
                                
    草峰塬属于半干旱地区。这里降雨量少,地下黄土层又厚,打井难度大,人畜饮水都靠塬下深沟里的泉水。塬上有一百多个自然村,预计有泉一百五十多眼,牛羊畜生饮水的那些针眼儿小泉还不算。这些泉大小不同,形态各异,是一道奇特的景观。
    我童年时,上学参加课外劳动和走亲串友的时候,在不少村庄的泉里挑过水。泉看起来是一池子清水。它是在有泉眼的地方,掏一个大土坑,让泉眼里涌出的水积聚起来而形成的。大泉有二十多平米的面积,小泉也有三两平米。泉眼的大小和涌水的力度是泉大小的决定因素,大的泉眼跟济南的趵突泉一样咕咚咕咚地往外涌水,老远就能听见声音,针尖泉眼儿得爬在地上才能看清。我在故乡看到的最大的泉眼,是土门村深沟里的泉,水流有碗口粗,从一个石崖缝里喷射而出。水质清凉干净,不用挖坑积聚,可直接用桶盛接。我是夏天偶然去那里挑过一次水,当时手伸进水里能凉透骨头。我伸过水桶接水时,水流差点把我和水桶冲走。有力气的人能摁住水桶,可冲进桶里的水却逆向冲剌出来,泼他个满怀。听弟弟说,塬上的岭背后村还有个比这还大的泉眼,我没机会见到它。一般的泉眼多为指头和筷子粗,后者更多一些,有时候还能看到针尖泉眼聚成一窝。我老家赵湾的深沟里有一汪泉水,寒冬腊月里,丈余地盘内绿草青青,热汽腾腾,是牛羊饮水的好去处,夏天手伸进去却冰冷剌骨。现在想起来,它应该是很有价值的温泉了,想必是故乡人不识宝,商家们还没发现罢了。
        
    小时候,我最喜欢的是那些针眼小泉。暑假的时候,跟着羊群后边拾羊粪豆挣工分。我们能在沟崖深处湿软的泥土里找着泉眼,然后要来羊倌手中的镰刀,用刀尖在泉眼处掏出一个坑来,然后就去拾羊粪豆,拾满箩筐了,羊也吃饱了,太阳也要下山了,我们跟着羊倌唱着小调赶着羊群走来,一汪清沏的泉水就摆在了眼前。我们先扑过去撅屁股伸嘴喝足一肚子,再轮到羊喝,羊喝完了,我们会解开裤腰带刺进它几泡臭尿。到了寒假,再找那些针尖泉眼就更容易了。找结冰的地方去准是。用镰刀背敲开冰层,里边就能看到有水流动。再敲出一个冰窟窿来,等上一会儿准能积一泉水。我们和羊喝完后,就不能把尿刺进去了,后面来的羊馆看到热尿浇出的一连串窟窿眼子,会骂我们八辈祖宗的。当然最好玩的是溜冰。那些泉水流到河沟里形成的小溪,这时候全都结冰,连结起来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玉带。我们把装羊粪豆的箩筐搁在冰面上,把屁股蹲在里边,让别人从后边推着在冰上滑行。我们轮换着推,轮换着蹲,在冰面上连起长长的一行。我们吼啊喊啊唱啊,声音震得崖娃娃(山谷回音)乱叫。
        
    自古以来,人们都喜欢逐水草而居。故乡的草峰塬属半干旱地区,雨在秋天下,水在沟里流,逐泉水而居就成了必然。但泉水多处在悬崖沟壑深处,山洪和泥石流多,所以人只能住在离泉水较近的半山腰处,这样挑水就成了大问题。一直以来,我家都怨我爷爷选了荒山这么个破地方安家。虽说也是个半山腰,可山下的红土沟里的泉眼小,挑水的路挂在悬崖上,泉水里尽含难以沉淀的红泥。我的记忆中,父亲进了家门的头等大事,就是找扁担提水桶出门挑水。印象最深的有一次,父亲夜里挑水回来,浑身的衣服跟水里泡出来一样。后来听母亲说,是父亲来不及洗衣服,就趁着夜黑没人,脱下衣服用水桶当洗衣盆洗了,湿穿到身上挑水回了家。
        
    我大约是十岁多些接过了父亲的挑水担子。刚开始挑半桶水,因为个子小,扁担上的铁链子得缠上一圈。红土沟里的泉眼有筷子粗,是出现在悬崖塌陷后堆积的大土堆上的。平时有两个泉,人畜各用一个。这泉的位置实在不好,处在泄洪的通道上,夏天一场暴雨降临,泉就没了影儿,就得重新掏。大约是七一年的春天,当时社员们在红土沟畔送粪。中午时分,沟里突然一阵“轰轰隆隆”,紧接着一沟的尘雾升腾上来,弥漫了整个天空。尘雾消散后人们发现,沟里发生了滑坡,大土堆和两汪泉水都没了影儿。万幸的是当时没人挑水,只埋掉了沟畔上吕家搁在泉边上的两只新铁桶。我对那两汪泉水最难忘的记忆是,牛羊这些畜生,老跑到属于人的泉里喝水。一次生产队里一头年轻好看的母牛,在我刚舀水的时候冲了过来,两只前蹄直接踩进了泉里。我怕它用头顶我,就赶紧闪在了一边。这个该挨刀的母牛,在喝足水后,屁股往边上一扭,把一肚子的尿稀哩哗啦地撒进了泉里,而后扬长而去。我当时就气晕了,我瞅着头顶的蓝天发了老半天的呆。家里做饭等水下锅,我只好舀满两桶挑回家。路上我就心里暗下了决心,等我长大有钱了,一定把那头牛买来宰了吃肉。可后来有钱了,生产队都没了,那头漂亮而可恶的母牛更是没了踪迹。
    下到红土沟里挑水的路,是开凿在悬崖上的,宽二米左右,最陡处45度,有两个360度转弯。我走这条危险的崖路的经验是,不向崖下看,不后退半步,扁担得斜挑,转弯换肩膀。当时生产队里有一圈牛养在沟畔上。如果听到有牛蹄声,那无论如何得赶到拐弯处躲避,不然一群牛挺着大肚子冲下来,后果是可以想象的。死神曾经与我擦肩而过,这得从我家的水桶说起。我家的两只水桶不一样,一只木的一只铁的。铁桶大而轻,是木桶坏了一只后新买的。木桶小而重,已经老化漏水。每次挑水,得先用稀泥糊好木桶底部的漏洞才行,有时中途得抓把黄土撒进去。就这样木桶还经常会变成半桶水,担子经常一头重一头轻。一天我在下红土沟的崖路上滑倒,人没有滚下沟去,手还死死地抓住了铁桶,木桶却滚下了山崖。没找回来木桶上一片木板,只拾回来一个箍桶的铁环。我知道这木桶在我们家的份量,就吓得不敢回家,在门前的土坡下嚎啕大哭。我哭的意思很明确,告诉父母我闯了祸,我很无辜,我怕挨打。如果父亲提根棍追出来的话,我就转身翻沟过涧去外奶家躲避。只是那天运气好,遇上大姑回娘家,听见了出门拉我回的家。后来家里卖了一篮子鸡蛋,买了只新铁桶,我们家的水桶才配成了对儿。
    我离开故乡不久,随着村民搬迁上塬和自来水的逐渐普及,塬下的大部分泉就都废弃了。近几年又搞退耕还林,山里没有了羊,泉这种景观就几近绝迹了。我每次回故乡,都是要去红土沟畔望一望的。面对崖路坍塌,人是物非的景况,我有的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我想有关泉的事情,在故乡草峰塬上,不久就会成为一种传说。
      
    我的童年时代,故乡草峰塬上许多人家的锅台上,都蹲有一个尺多高的陶瓷罐,罐口盖个菜盘,这就是浆水罐。塬上的锅台多是黄泥土坯砌成,上面有一大一小两口铁锅紧挨着,浆水罐多立在紧挨处靠墙的三角地带。每当锅里有剩面汤和剩面条时,就舀几勺子到罐里,方便时再扔些菜叶进去,过上一夜,里面的水就变成了浆水。待锅里煮好了面条,揭开罐上的盖子,把罐里面的浆水舀出几勺子调入锅中,锅里立刻会汤清面筋,吃起来酸而爽口。如果在热锅里滴些菜油,扔些蒜瓣,再舀几勺子浆水下锅,一股子香味儿会直往人的鼻孔里钻,能把人香死。
    浆水是我童年时,故乡草峰塬上多数人家,除盐之外最重要的调料了。它不仅可口,而且调制和用料简单,有剩汤剩饭就行,不用花钱买。在那个点二两灯油都靠鸡屁股里掏蛋来换的年代里,这是难能可贵的了。当然,也有不吃浆水的人家,他们基本上有家人在城里上班挣工资。他们说平凉城里人不吃这东西,说是剩汤剩饭本来就不卫生,混在一个罐里,大热天的憋上几天早臭了,闻起来也尽一股子脚丫子味儿。因此当时有了“穷吃浆水富吃醋”这样一种俗语。
    我对于浆水的认识和记忆,是缘于下面这样一件事情。
    七四年暑假期间,遇上生产队里碾麦子。当时碾场翻场轮翻上阵,中午没休息时间,我家住得偏远,父亲没法回家,母亲看护着我的一群弟妹本来就忙,还要打碾家里自留地里收的麦子,我就承担起了做饭送饭的任务。那时我虽说只有十岁,可简单的面条已大致会做。头一天送了半罐面条去,父亲从罐里往外舀,舀出的全是面糊糊,筷子挑不起一根面来,这让一群女人看了笑话。她们端起饭碗比,夸奖自家的娃娃会做饭,讥笑我母亲不会教,父亲听了也不大高兴,就没把面条再往碗中挑,而是手掌起罐子,用筷子连面带汤直接刨进了肚子里。回家说起这事儿,母亲说面条赶得没问题,肯定是柴火太软太湿,锅里的水急忙烧不开,面条泡得时间长的缘固。夜里我琢磨了好长时间,第二天一大早,就爬上了大门口崖坡处的那棵有三丈高的老榆树。榆树顶上有个很大的喜鹊窝,全部由干枯的树枝垒成。我撕拆树技往下扔,弟妹们在地上拾,两只喜鹊拍打着翅膀鸣叫着往来扑。我看着窝里毛绒绒的喜鹊儿子了,心一软才停止了撕拆。有了这些树枝,中午下面锅就开得很快,面汤都溢了半锅台。面送到麦场后,我想让那帮刁婆娘们瞅上一瞅,可父亲担心女人们又多嘴,就躲在没人处吃了饭。我问怎么样,父亲说汤清多了,就是面没揉好,面条断截太多,粘在一起的不少。这事儿好办,第三天一早我就动手和面。面案子太高,踩个小凳子用不上力,我就跪上去揉,累出了一头的汗,沾上了一身的面。中午送去时,父亲正坐在一群人中间。我很自信地把面罐递了过去,父亲往碗里舀时,果然汤是汤水是水。父亲吃得美滋滋的,其它人看着直流口水。这时一个刁钻的婆娘说:“看着啥都好,就是汤有些浑。”我急忙争辩说:“清的那是调了醋的,我家是浆水。”那婆娘说:“浆水一样汤清。”
    “是没偿出浆水味儿。”父亲改劝说。
        
    “我是从浆水罐里往锅里舀了好几勺的啊?”我哭似地大声嚷嚷。
        
    多嘴婆娘又笑话我母亲不会做浆水,说好几勺子下了锅,汤还跟泥浆似的。回家后我搬倒浆水罐偿,果然没啥酸味儿。原来是我每天送饭走后,弟妹们把剩饭剩菜剩汤都吃喝了个精光,只往浆水罐里加几瓢凉水进去。我当时气得发了疯,抓了一个扫把,学着母亲的样子,把弟妹们追着打了个鸡飞狗跳墙。
        
    一九九0年的秋天,我从河西走廊调兰州工作。一天意外地发现省城里的人也吃浆水,而且比我们乡下人吃得更疯狂。不是向面汤锅里加几勺子进去,而是把煮好的面条直接捞进一锅浆水里,连汤带面吃个锅底朝天。还配上陇西腊肉,酸辣黄瓜,凉拌水萝卜,咸韭菜等等,吃得有滋有味儿。原来我们平凉城里人是丑女多做怪了。我于是又开始吃浆水了,平时也乐意与朋友们探讨做浆水,也不忘吹嘘一下故乡草峰塬上浆水罐的神奇,和浆水的美味可口。
    OO三年我从部队转业,春节时一家人回到了故乡。多年的军旅生活结束,我的身心也轻松了许多。忽然想起浆水,就让母亲做了一罐。老婆孩子都说有臭脚丫子味儿,我就独自享用了。我转业选择的是自主择业,村里一些人知道我丢了官丢了房,老婆没正式工作,两个孩子都上学,处境跟民工差不多,就对我端着大碗吃浆水有了另外的看法。我记得那是腊月的一个晌午,天气很冷但风和日丽。我赖在火炕上睡了一回懒觉,早饭午饭就一起吃了。刚端起饭碗,就听有人扒在窗户上往里瞄,还有人在小声吱咕。
    “还是抱政府的大腿有把握。”
    “丢了官就成了土鳖一个了。”
        
    “端着盆子吃浆水,看来醋是接不上饨了。”
    我装没听着,喊他们进屋里坐。话音刚落就推门进来了一群,都围过来像看怪物似地看我吃浆水面。问我城里的醋价是不是涨得厉害,是不是要在草峰塬上安家,说是拖家带口的在城里过活不易,回来种粮种菜方便,也不用买醋,浆水就能凑合了,日子过到这一步,就得有这一步的过法。这时一位老婶子突然瞅着我喊:“这么大人了,落啥泪呢?”
    “没有,我吃着浆水里的朝天椒了,辣得我想哭。”
        
    前两年我在故乡盖了房子,村里人终于相信我是要叶落归根了。我执意在房里修砌了两个火炕,邻居们都很不理解,说现在没人睡这个了。我说父母还健在,离不开这个的。其实我心里还有一个打算,就是在没有了泥土灶台的情况下,往炕上放一个浆水罐,这样浆水酸得快,随时都能吃。孩子们很快就能自立了,父母也都年过了七旬,我回乡定居,常吃浆水的愿望在不久就能实现了。
      
        
    磨窑就是推磨的窑洞,是把粮食磨成面粉的地方。里面有石磨,磨台,磨担和一个黄泥抹成的筛面台子。再豪华些的话,窑边上会挂盏带玻璃罩的煤油灯。
    在我的故乡草峰塬上,磨窑几乎是家家都有的。在世世代代的生活中,它跟灶火窑一样重要。在我的记忆里,我家的磨窑里常年都是热闹的。不是父母们在推磨,就是我们一群娃娃在里边嘻闹玩耍,要么就是一群鸡在里面啄食拉屎争斗。在磨窑里,推磨是一件最闹心的事情,这事儿跟挑水和打柴一样,都是我们乡下的苦差事。我们兄妹小的时候,母亲在家照看我们和推磨做饭。我们稍大一些,母亲挣工分去了,推磨就成了我们兄妹的事情了。这活儿再小的娃娃都能参与,不像到红土沟里挑水,得我一个人承担。我家的石磨用的时间久了,磨损太多,重量不足,没了力道,老磨不细粮食,我就让三岁的小妹坐在上边。可她还不懂事,胡抓乱扔粮食,还往里头撒尿。二妹坐上去又晕又吐。其它人都争着往上坐,就是没人喜欢抱个磨担推着石磨转圈子。于是我们就数着圈数轮着上,为此经常争争吵吵,哭哭闹闹。没推上几圈就到院子里推铁环,捉迷藏,打弹弓,扣麻雀。经常是父母劳动回家来了,我们还没磨下做饭的面来。有时候鸡趁机钻进去啄食,猪趁机钻进去拱磨台,把磨窑里弄得一塌胡涂。父母经常为这些事情提起扫把追打我们。一次因为我们贪玩没磨下面,误了父亲的上工时间,被队长骂了个狗血喷头。父亲回家就冲我们吼:“养你们不如养头驴,养头驴还能帮着推磨。”夜里听父亲给母亲唠叨,说队长骂他养那么多娃娃不如养头驴。母亲则改劝说:“他一个没藤没枝的光葫芦,老了有他难过的时候。”
    队长是个老光棍,这我是知道的。我每天上学都经过他家门口,他家如何推磨,我却没留意。一天下午放学,因为路上贪玩回来的迟,意外地碰上了。
    他家大门是开着的,先是看到一个脑袋搁在窗台上。原来他家磨窑里有炕,石磨上用绳索套着一头驴,人睡在炕上指挥驴推磨。队长的脑袋上有好几片地方没头发,露出的头皮跟爬个癞蛤蟆一样吓人。怪不得他长年戴着帽子,原来是为遮掩这颗难看的秃头。我认出驴是生产队里最壮的那头叫驴。平时这驴又吼又叫,张狂得很,没几个人能使得住,现在嘴上带着铁笼嘴,眼睛上蒙着一块黑布,不吭不哈地只知道绕着石磨子转圈圈。这狗日的秃子就是本事大,把这么历害的叫驴都能整治住,怪不得能当队长。再仔细看,磨上的麦子全下了磨眼,驴拉个空磨转圈子,秃子队长睡觉还没醒来。我转身就跑了。我盼着那空磨里磨下的沙粒能蹭掉队长几颗牙才好。晚上回去我问母亲,我家为何不能用队里的驴推磨,母亲说那得等你爹当上了生产队长。我没盼到爹当上队长,却赶上了农村联产承包,有钱可以自己养驴了。这时候我已当兵入伍,知道家里日子好起来了,就多次写信督促父亲买头驴。父亲回信说草塬上全部用了电磨,我才死了这份心。
    草峰塬上的磨窑,从这时候起没了用场,多数都是野草封门,连它的主人都不光顾了。冷落自不待说,没多少时间它们还遭了大灾,这得从流传在塬上的两个精彩的故事说起。八二年的时候,塬上有个三十岁的王光棍,因为人懒,日子过不下去了。由于他是地主家的后代,村里就有人逗他说:你的祖上以前点灯用油缸,灯芯粗得跟麻绳似的,难道就没给你留点东西?王光棍一听就动了心思,提起一个镢头,在自家老屋里甩开膀子乱挖,几乎来了个镢地三尺,也没见到个银钱碴碴。最后王光棍提着镢头红着眼晴进了磨窑,嘴里骂道:“日你个祖先,你吃金拉银的,啥值钱的都没留下,留这么个石磨子有球的用。”说着就抡起镢头挖了下去。没挖几下两扇石磨就成了四瓣,没看到闪出金光。再往下挖,一道银光从裂开的石缝里闪了出来。王光棍以为是有白蛇爬出,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傻看了半天没啥动静,头往前伸再看,一米高的磨台里面,装满了白花花的银元。再下来的事情就可想而知了。再下来草峰塬上的磨台很快都挖完了,可就是没人找到银子。故乡的人并不愚蠢,磨台里没银元,面台里就没有吗?说不定磨窑里其它地方还藏有金条呢。于是又都挖倒了面台,可连块石头都没挖出来。面台是筛面的地方,讲究些的人家都会在墙上贴些纸,防止黄土掉落在面粉里。有个叫朱狗子的人,在这些糊墙纸里意外发现了名堂。他看到了像纸钱的东西,叫来老人识别,认出是民国时候的纸钱。据说是四九年的时候,通货膨胀很严重,钞票多得用麻袋装。国民党跑了,朱狗子的爷爷就把手上落下的票子糊了墙。朱狗子听人说这钱在台湾还在用,就请了个裱糊匠揭下来用水浸泡处理,最后弄出来了十来万,按一万换三百的比例卖给了*****贩子,得了四仟多元人民币。这事儿一传出,好多的磨窑就被挖成了千窗百孔,据说挖塌陷的都有。
    八六年我回家探亲,看见我家的石磨也移了地方,磨台没了踪影,磨窑里拴着牲畜。我问父亲是不是也找过银子?父亲的嘴里只打哈哈。家里人却揭发说父亲是在磨窑里胡乱挖过。唉!父亲也真不动动脑子,这石磨是我爷爷置办下的,他老人家一辈子都是个牵驴贩炭的脚户,最后是饿死的,能有多余的银钱到处藏?毁了那石磨,他老人家留下的唯一念想也没有了。
                            
      
    故乡草峰塬上,把堆放和打碾粮食的地方叫场,看管场里粮草的人住的房子叫场房,看场并住在场里的人叫场管。场房的出现和兴起,主要是在吃大锅饭的生产队时期。我童年上学时,先后奔走于塬上的几个学校,见到过好些场房。
        
    场一般都在平坦宽畅的地方,因为怕洪水,还要选在地势较高处。场房又建在场里的最显要处,为的是瞭望和看管方便。场房为二层楼,用土坯砌成,里面暗藏木柱木梁,上下两大间,二楼门口有没护栏的平台,房顶为人字形两面坡,坡上铺有青瓦。一楼做仓库,二楼场管住,四面有窗户。构造和样式似乎没什么机构统一过,却在草峰塬上达到整齐划一。那时百姓多住窑洞,破庙里的神仙和公社大院的干部也都住着平房,二层楼的场房就是最显赫的建筑了,在每个村庄里都是鹤立鸡群的。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塬上,有约一百五十个生产队,场房自然有一百五十多个。如果从空中俯瞰,矗在庄稼和树木之中的这些两层土楼,无疑是那个时代故乡草峰塬上最宏大的建筑群落了。
        
    场房的楼上都砌有一个大炕,啥时候都是热得屁股放不上去,点的煤油灯也是长夜不灭。遇到夫妻闹别扭或家里来客人时,男人就会胳膊肘下面夹条被子,昂着脑袋去那儿睡觉,似乎那炕是全队人家的公炕。寒冬腊月农闲时节,夜长睡不着觉,一群臭男人们聚在场房的热炕上,打老K,掀牛角,推十点半,赌赌手气,仿佛那儿是生产队里的娱乐室。这场房还经常当主席台使,生产队开大会的时候,社员们都围坐在木梯旁,队长站在二楼的平台上喊三喝四,其它干部和上面来的头头脑脑们都躺在二楼的大炕上。听说以前塬上的场里经常开批判大会,路过的红卫兵还在场里搞过誓师,场房上会插满红旗,高音喇叭要架好几个,楼台上一人挥拳头,场里就挥起一大片,呼喊声能把整个草峰塬震倒。
        
    我家住在偏僻的荒山上,很难享受到塬上生产队里场房的好处。对此我是又羡慕又嫉妒,心里常怨恨爷爷给我们选错了地方。一次我跑到四十公里外的百水公社看电影。夜里回来不敢一人走山路,就去场里投宿。爬上木梯时,发现梯子上边全是冰溜子,原来是上面睡的人夜里出来撒尿上去冻的。木梯由碗口粗的两根木头做成,脚踩的横木之间有一米的距离,我腿太短脚踩不上,就抱着梯子往上爬,被尿冰滑下来摔得鼻青脸肿。好不容易爬上去,看到炕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多个人,都睡得跟死猪一样。满屋子都是死烟味儿,看样子刚赌完钱。
    “弄啥来着,黑天半夜的鬼上门。”场管说话了。
    “看电影。”我说。
    “啥电影?”
    “毛主席去世的纪录片。”
    “你不跟毛主席睡一起去,跑这儿来干啥?”
    “我……”
    我咬着牙往炕上挤,没人给我让点儿地方。勉强把身子搁在了炕边上,一夜没盖上被子,一直哆嗦到天亮。夜里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幻想着我父亲能当上这个场管。那样的话,我每次夜里看戏看电影回来,父亲一定会把我从木梯上用手拉上来,会让我睡靠窗的那个最宽畅最暖和的位置,弄不好还会搂着我睡。
    翻过年的秋天,我父亲意外地当上了场管。一天下大雨,放学后我就直接去了场房里。夜里遇上了贼来偷粮食。我先听到了外面有动静,就推父亲醒来。父亲一手提手电,一手提裤子跑出门,发现梯子被人移到了一个墙脚上。听着场里堆放玉米棒子的地方有动静,用手电照却看不清楚。父亲在楼台上很焦躁地来回走了几圈,有些想跳下去,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动。我张嘴喊有贼,他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巴。最后干脆转身进门上炕,用被子捂着头睡觉了。天亮出门发现梯子又立在了门口。父亲下楼转了一圈,回来没说贼的事情,只是交待我不能在学校里乱说。
    第二天在家里听父母一起吱咕这事情。父亲说:“弄走了有两背兜的玉米棒子,还能挪动那么重的木梯,估计有三四个人。”母亲说:“不跳下来就对了,以前场里也有过这事儿,场管跳下去追,贼没追上,却把腿摔断了,没报到医药费还扣了不少工分,挨了批斗。”我在一旁插话:“为啥不在楼台上喊叫抓贼?”父亲教训我说:“就算抓到了贼,也得吓唬吓唬放了,邻里邻居的,这年头偷公家不算贼。”
        
    冬天农事忙完了,场里基本没什么事情,就是赶赶爱刨麦草的麻雀和野鸽子,吓唬那些小娃娃别在草堆旁玩火而已。寒假期间,一天父亲有事,我早晨带了点饼来场房里替他守着。父亲走后,我对屋里放的那个木桌产生了好奇,那是队里会计办公用的。桌子的抽屉上挂着把锁子,因为桌子破旧干裂,我拉扯几下锁子,抽屉就露出一条缝来,能看到里面一截细竹管。我找来父亲吃饭用的筷子,伸进去往外拨,看到是一只圆珠笔芯插在细竹管里。那时候的简易圆珠笔,多半是这么制做出来的。当我看清楚后,心里扑嗵地跳了一下,“偷公不算贼”的话,开始萦绕在了我的耳边。我实在太想有个圆珠笔了,就哆嗦着手臂,用筷子从抽屉里夹出那根笔,藏到了炕上靠窗一边的草席下边。
    响午约十点钟,会计从木梯上爬了上来。我看到他时,身上不由得一阵惊挛。这个会计嗓门粗脾气大,说话做事从来都是一付恶狗架势。他是来做帐的,进门就拉抽屉取帐本和笔。我急忙爬上炕去,屁股坐在了藏圆珠笔的那一片席子上。会计找不着圆珠笔了,就转过来问我,我涨红着脸说不知道。会计就转过身冲我扑来,像提小鸡一样把我提到一边,而后翻被子揭席,圆珠笔很快就从我坐的地方找了出来。他开始日娘捣老子地骂我是贼种,说要把我告到学校里去。
    “不不是偷公不算贼吗?”我怯怯地说。
    “放你妈个狗屁。”会计冲过来就给了我两个嘴巴子。
    我挨了打后,缩在炕角里,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会计又过来说要再查一查,看我再偷什么东西没有。一把提走了我装饼子的袋子,掏走了总共两个大饼,爬在桌子上一边记帐,一边吃了起来,一会儿功夫饼就没了踪影。我当时不是嫌他吃了,而是盼他吃了后能不告到学校里去,那里可是百分百要被当做贼处理的。会计心安理得地吃了我的饼子,后来的确没告我的状,也没声张出去。我则没了午饭和晚饭,饿到第二天早上回了家,肚子里才进了食。
    这事儿从来没给人说过,心中却一直没有忘记。
    前几年我回到故乡草峰塬上,没再找见那种土坯垒成的二层楼。村民们说,场都没了影儿,还哪有场房?是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尽打问的是些无聊的远年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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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海新人

    来自: 广西河池市
    算得中国贫穷岁月的一处缩影,酸甜苦辣参杂其中……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忆苦思甜是可以理解的,但顺其自然也是发展的规律,正如“世界终将是年轻人的”。
    提个建议:稍微排下版吧(这么长的一篇,咋一看这下让人有种知难而退的感觉。);另外,如果在每处地理景观里加个图片,将更加生动和提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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