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德国军官的名字,叫做Wilm Hosenfeld。在战火燃烧的波兰,一座荒废了的大宅,犹太钢琴师Wladyslaw Szpilman弹指间流泻而出的萧邦乐曲,感动了他。
自第一枚炮弹落下我的钢琴边上,我体内的血液奔腾叫我流离失所,我虽死犹生,日日夜夜,捡命似的在黑暗中苟活,我被迫睁目直视人性的扭曲与荣光,我四处躲藏闪避,在魑魅魍魉的华沙城。当我颤抖的指尖再次触及清冷的黑白琴键,恍如隔世重逢,我强忍泪水,释出心内郁苦的灵魂,让萧邦弥漫在死寂的沦陷区,安息吧,我亲爱的同胞,我把这曲献给你。
军官静静倾听,他的纳粹军帽搁在琴顶,这场战争渐渐叫他困惑,却无法宣之于口,谁会知道谁会相信,战场上一个德国军官,他人性深处酝酿着不安与恐惧。曲终,军官默默嘘了一口气。他没有揭发钢琴师,没有射杀他——像他的军中同袍那样。他让钢琴师匿身阁楼,偷偷给他食物,让他活下去。盟军快要来了,他与同袍撤走,临走前他问了钢琴师的名字,希望以后还有机会听到他的演奏。他来不及留下自己的名字,直至多年后死在苏军的战俘营里。但是,钢琴师没有忘记他。
这是大导演波兰斯基(Roman Polanski)的新作《The Pianist》(《钢琴家》)的一段。着墨不多,却感染力惊人。
波兰斯基曾另辟孤绝蹊径,拍出有着动人诗意的惊栗片,以魔一般的导演手法在欧美影坛大放异彩。现在,他终于转过身来,回望故乡。他选了著名波兰籍犹太钢琴家Wladyslaw Szpilman的自传作立足点,把镜头带进二战的屠犹浩劫。这段可怕历史里,有他躲闪着的童年影子——他母亲死在集中营里,父亲幸存下来。
钢琴家允许波兰斯基的拍摄,然后合上眼睛,长眠在萧邦的乐曲里——2000年7月,他88岁,等不到影片完成。他的自传记载了那些悲惨的日子,一个犹太钢琴师从社会核心逐渐到被隔绝被摒弃被歼灭的境地。
末页还有那个曾救助他的德国军官的故事,并附了几页军中日记,字里行间暗中反省着当时旗帜高举的纳粹主义。钢琴家由始至终念记那些不惜犯险向他伸出援手的人,不管那是犹太人、波兰人或德国人。战争亦是一个身份的圈套,一堕其中即身不由己。
波兰斯基很冷静,他让钢琴师默默观看,默默承受。即使只剩下一个人,即使在最绝望的废墟边上,还是要活着。活着就是胜利。
波兰斯基冷冷面对最扭曲的人性,让轮椅老人从高高的露台被扔到街上,让犹太子民俯伏地上被一枪接一枪击毙,让命运随时随地跳死亡之舞。波兰斯基让他的主角钢琴师,躲在暗角布帘后,看大地疮痍而压抑心头悸动;看曾经心动的可人儿而扑灭情感之火。波兰斯基让他被孤绝围困,一身黑衣彳亍在死城之中。为了活下去,甚至不可以哭泣,萧邦的乐章,只能残留脑海化作太平盛世的回忆。
这些痛心的影像,怕还不足以传递战争的最荒诞最残酷。可是,波兰斯基把最荒诞最残酷也拍成了诗,使观者不得不反复咀嚼它、检视它、“欣赏”它,从而直视内心之幽暗。而在最孤绝的悬崖边,他让画面呈现出人性的曙光,让琴音抚慰人心,化解戾气。
午后的电影院,众人散去,我独自在亮光中观看长长的工作人员名单,钢琴师指尖飞舞,萧邦奏起,我掩脸流泪。伟大的戏剧家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有一首诗:
我自然知道,纯属机运/我得以残存至今,但昨夜梦见/已死的朋友说道:“惟最强者始能生存。”/我因而更加痛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