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来就是独自一人,无父无母。
有个师傅,把我养大。
师傅是洛水旁算命的,我想,我以后长大了也一定是个算命的。师傅却说,不,我不会教你算命。我问为什么。师傅说,我也不会算。我问,那算命都是骗人的吗。师傅哈哈大笑,说,命怎么会骗人,命都是真的,都是注定的,骗人的永远只是人。
我十四岁的时候,再问师傅,到底命能不能被算。师傅说,能。我立马扑上去问,怎么算。我的童年十分无聊,没有朋友和敌人,终日只是呆坐在洛水旁,洛水很静,不翻滚也不磅礴,很多时候我都以为它只是个带状的池塘。然而我又总是觉得我跟别人不一样,我多一样东西。
师傅说,我说过了,我不会算,这很难学,而且没什么用。我问,怎么会没用。师傅说,知道一样事物和改变一样事物,是不一样的。我说,不先知道那怎么改变。师傅说,知道了却发现不能去改变其实比一无所知更难过。我不再说话。师傅也不说话。
良久,师傅转身走进苇林,我跟进去。师傅说,从今天起,我教你一样东西。我问,什么。师傅说,杀人。说罢,左手轻轻一挥,我眼前的一张青石桌便被削掉了一半,没有声音和石屑。我大惊,蹲下身去看那切口,光滑如玉。
师傅说,我们不是剑客,所以我们不用剑。我们只是杀人,杀人其实不需要用剑。我仍蹲在地上,问,可是用剑会方便一点,快很多。师傅又笑,别人都用剑,用之前还要拔出来,我们没有剑,也就不需要拔,你说,谁更快。我点点头,问,那我要学多久。师傅说,你学会很快。我又问,那师傅你学了多久。师傅回头望向洛水,说,洛水二十年流向西,二十年回流向东,如今又向西了。我也回过头,眼里的洛水依然只是个池塘。
之后我便每天站在一棵桃木三步之外不停地划手,师傅也不看我,依然每天出去算他的命。我问师傅,你不怕我偷懒吗。师傅说,不怕,因为我知道你每天都很无聊,你不劈树,你还能干什么。我说,我觉得我跟一般人不一样。师傅回过头仔细打量我,问,怎么不一样。我说,我多一样东西。师傅问,是什么。这是师傅第一次问我问题。我很骄傲,然后摊开左手掌心给师傅看,手举得很高。我很早就发现我手掌正中有一个眼睛一样的东西,洗不掉,而且还会慢慢长大,我听说这是龙象,天子才有。师傅用手按一下那个眼睛,问,痛吗。我说,有一点。师傅一把抓住我手,另一只手的拇指甲在那眼睛周围一旋,我的龙象便被挖掉了,我大哭。师傅摘朵芦花给我止血,说,这么大的鸡眼,居然还长那么正中。
立春过后,那桃木终于断了,当时我手很痛,好像被凝到了什么东西里面,我再用力,树就断了,声音很大,而且断口很糙,但师父却很高兴,送我一盆草,草很一般,那盆却是珍品,玉质透明,隐隐有人影浮动。师傅说,这花里有一个秘密。我说,这分明是棵草。师父说,所有的花开花前,都是草。
次年立春,我已站在三十步外都能把桃树削断,声音越来越来越小,没有木屑,切口仍是不太平整,手也还是会痛。师傅说,其实切口不用太平整,太快了,被杀的人就没有痛苦了。我不明白,说,不痛不好吗。师傅说,如果条件允许,那让他们在痛苦中死去会比较好一点。有的人,一生都很痛苦,有的人却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痛。我又问,为什么你从来不教我招式。师傅说,有顾忌才会有招式,而你学的,无坚不摧,自然不需要招式。我说,我没试过砍石头。师父说,一样的,只是手会痛几天。
师傅让我去杀一个宦官。我问,什么是宦官。师傅说,就是太监。我又问,什么是太监。师傅想了下说,就是比我们少了二两肉。我猛的哈哈大笑起来,说,原来师父的只有二两。。。。。。
我沿着洛水往西走了三天,来到一座城,城中有一大府。我大步向前,门口的士卫正用戟指着我正要喝问,我右手轻挥,士卫和大门就断了。府内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甚是富贵。我正走着,左右两边突然冲出一路士卫将我围住,我站了一会,前方的士卫让出一条道了,出来一个阴阳怪气的人。我问,你是太监。太监还没说话,旁边的一个大胡子男人喝了一声大胆。我笑笑,身转手舞了一个圈。其实我没练过转圈,落脚的时候。有点歪,导致了我又多转了半个圈,左手边的士卫是断成三截的。
我四周看了看,觉得不会有活口了便往回走,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又回过身走到那太监面前,蹲下,问,有没有感到痛。太监瞪大眼睛,却说不出话来。
回到洛水,师傅问,喜欢杀人吗。我想了下说说,比木头嫩,而且手会感到有点热。师傅叹口气说,你当初练武是因为无聊,我不想你以后杀人也是因为无聊。我不服,说,那我为什么要杀人,我没有目的,没有敌人。师父说,我不跟你争,无论有没有目的,其实都不该去杀人。我说,杀人是你教我的。师傅说,有些事,其实我也想不明白。
次年又立春,天下动荡。我又开始整日呆坐在洛水河旁,我有想过出去做番扬名千秋的事,只是七国纷战,我不知该帮谁。我已经不再练功了,我觉得我已经够天下无敌的了,只是天下人却不知道我。师傅说,你不想出去为天下苍生谋个安稳吗。我说,怎么谋,把七国军队都杀光,自己统天下吗。师父说,军队怎么杀得完,军队也是百姓,有百姓就有军队,有人就会有死人。我说,那七国统一之后呢。师傅说,你可知天下之大,又有多少个七国。我不再说话,有一些事,的确是想不明白。
洛水上的腐尸越来越多,偶尔有些野鸟孤鹰食饱后也不离去,只是呆呆立着,随尸块顺自漂流。我发现,原来洛水真的在往西流。
又次年,大雪,来了一位客人,长发长剑。我没有进屋,捧着师傅给我的草,胡乱猜测花中的秘密。
日落西方,师傅送走那位剑客。我回屋放好花,说,我今晚不想吃饭。师傅摸出几块刀币,说,我也不想吃,你去邻村打点酒回来吧。
温过的酒很好闻,软软的是种谷物的酵香,可喝着却很辛辣。我问师傅,刚才的是你的朋友吗。师傅说,不是,他不过是个莽夫。我笑笑,用勺子轻轻翻动罐中的黄鱼。
荆轲有所待,欲与俱,其人居远未来,而为留待
我远远地看着那个人。他武功不怎么样,风大的时候他有微微的摇摆。他身后站着一名满脸横肉的壮汉,手抱一只大红木匣,眼神闪烁无措。
我知道师父是不会来的了。
过六年,秦统天下。
那盆草始终没有开花。师傅指着洛水对岸说,你过去,花便会开。我说,没有船。师傅说,不可渡船,你明日便直往南走,那有座大桥。
往南,走七日,没见有桥。问一老妇。老妇说,再南,是海。
当时天下莫名有一传言,荆轲刺秦路上等的那个人,会为荆轲报仇,秦王必死。秦王又怒又惧,夜不能寐,于是大索天下,虐杀豪杰。
王三十七年,秦王行至平原津而病,死于沙丘。过四年,秦亡。天下复乱。
洛水又回流向东。漫天芦絮,纷飞如雪,花却依然未开。
依然写于大四 夜 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