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爸爸睡着了           这是个冬日的早晨。艾吉儿从睡梦中醒来，天气很冷，她的阿妈帮她穿上了花棉袄和线袜子，艾吉儿自己滑下床来，套上她那双小小的绿布鞋。        艾吉儿走出她的睡房，穿过那条窄窄的巷子，走过老曾祖母的睡榻前，看见老曾祖母像只猫儿似的绻缩在那张不知盖了多么年的僵硬发黑的被子里，包着黑抹额的白白的一张脸半露在被子外，仿佛幽暗中的发光体，睁着的双眼亮着水一样的亮光。艾吉儿走过她的床前，她嘟哝了一句什么？声调很长，像叹息一样，艾吉儿的心就在这声叹息里打了一个寒噤。        艾吉儿走到了园子里，当冰凉的雨绒飘落她的脸蛋时，她才发觉天上正飘着细细的雨，扬花一样随着冷冽的寒风飞扬着，这是个湿冷的天气，这种天气是中国南方冬天里最冷的日子。艾吉儿的爸爸、妈妈、哥哥还有隔壁的泽明和彩霞都在园子里。艾吉儿的爸爸这时正把那架古老而阵旧的木梯子从杂物间里搬出来，挨在厨房的围墙上，艾吉儿便知道父亲又要上屋顶修剪葡萄枝蔓了。         “艾瑞儿，过来帮我扶梯子。”父亲把梯子往墙上靠的时候呼唤着艾吉儿的哥哥。正在园子北边和泽明玩玻璃弹珠的艾瑞儿听到父亲的呼唤快步跑了过来，站在梯子前，伸出两只瘦小细长的手扶住了那架梯子，他的父亲便踩踏着梯子爬上了屋顶。一会儿，艾吉儿便听到屋顶上传来翻动瓦面的声音。     艾吉儿的妈妈走回厨房里，大声地叫喊起来：“华福，这儿并不溜雨，你拆开它干嘛？”。艾吉儿听到妈妈的叫喊，跟着跑回厨房，看见 灶台上的瓦片被挪开了，他爸爸的一只脚踩在被油烟薰黑的横梁上，天光从空洞里溜进来，刚好打在那口大铁锅里。       “你在下面又看不见，藤蔓钳入了这儿的瓦片里了，有两片瓦给猫弄碎了，能不把它们换掉吗？”艾吉儿的父亲的声音从天顶上传来：“ 艾瑞儿，把地上的瓦片拿起来递给我”。       艾瑞儿弯下腰捡起垒在地上的瓦片，正要踩踏着梯子往上走，他的妈妈从厨房里走出来，大声地说：“艾瑞儿别上去，下雨呢，上面滑”。     “  妈妈，不碍事的”艾瑞儿一手抱着瓦片，一手扶着梯子往上爬。他的妈妈赶紧走过去帮他扶着梯子，艾瑞儿像一只猴子似的爬上了屋顶，一跃便蹲坐在屋檐阶上，把手里拿着的瓦垒在屋檐边，她的妈妈又一块一块地把瓦片递给他。      瑞吉儿这时正在厨房里看着她的父亲把厨房几处的瓦片都揭开了，厨房的天顶上露着几处亮晃晃的窟窿，不时溜下些被剪下的藤蔓的碎渣。艾吉儿看着那些窟窿莫名地生出害怕的感觉，并且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使她的心卟卟地乱跳起来，害怕她的父亲会在下一秒的时候突然会从天顶上掉下来。      “ 艾吉儿，到外面园子去别呆在屋里，不小心掉落的瓦片会砸伤你的。”她的父亲忽然发现了她还呆在屋里，便在天顶上大声地吆喝她。艾吉儿并不想离去，她想用她的眼神扶着她的父亲，她觉得她的眼神能扶住她的父亲，但父亲的话是不能违背的，她必须离去。她在离开的那一秒从窟窿里瞥见了她的父亲高高地站在横梁上斜斜的身影，那个身体扁平并不高大的男人就像一只蟹一样站立在天顶上，那一刻，艾吉儿把她父亲的形象刻录进了心里。       “艾吉儿，还不快走开。”她的父亲又在喊她。       “艾吉儿，你又犯傻了吗？待在里面干嘛，赶快出。”妈妈的斥责声从院子里传来，这是艾吉儿意料之中的，无论啥事妈妈不是哭泣就是吼叫，当妈妈的哭泣再也赚取不到怜悯的眼泪的时候，她的吼叫便变得更具备某种杀伤力，艾吉儿赶紧走出园子里，走到梯子旁。这时，她再也无法透过窟窿去看着她的父亲，她走到梯子旁的时候，他的父亲正好把一捆被剪下的藤蔓从屋顶上扔下来，落在小巷子上那被细雨濡湿了的泥地上，地面上已堆了小小一堆的藤蔓。        艾吉儿这时听到了老龙眼树发出沙沙沙的哭泣，那声音是那么的悲凉，直渗到艾吉儿的心里去，艾吉儿想让它停止哭泣，但母亲在她的身旁，她无法对龙眼树说话，因而她只好忍受着这让她非常难受的哭泣声。可一会儿，那棵芙蓉花树也跟哭了起来，艾吉儿被它们的哭声扰得烦极了，下意识地走到那架梯子前面扶着梯子往上爬，一种愿望使她很想爬到屋顶上继续地看着她的父亲，但她的妈妈却大声地阻止了她的这一举动，她的妈妈朝她大声地叫：“瑞吉儿，你不能上，你会摔倒的”。       “艾瑞儿，瓦片递给我”，艾吉儿的父亲在天顶上叫唤着艾瑞儿。艾瑞儿正像一只猫儿似的趴在屋顶上，伸长着手接她妈妈递给他的瓦片，他面前的屋檐上已垒好了几叠瓦片。他的父亲隔着两条横梁伸长着他那卷起了衣袖露出手臂内侧像鳝鱼肚皮一样白皙的皮肤的手要瓦片，艾瑞儿赶紧伸长他那细细的手臂把瓦片递给他。         艾吉儿说：“不，我要上，我可以帮哥哥递瓦片”。但她的妈妈还是把她拽了下来，她只好呆在梯子下面听着树们发出的悲伤的哭泣，心里害怕极了。         猪圈里饥饿的猪嚎叫了起来，艾吉儿的妈妈从离开梯子去准备猪食，这大冷天，她要把溲水加热后才喂给猪，可厨房灶台上的屋顶被掀开了，她的男人还在翻修瓦面，一时生不了火，那些猪们就叫得更疯狂了，叫着叫着又拱起了老龙眼树的树根来。老龙眼树被猪们啃得痛极了，大声的喊叫“啃死我啦，痛啊，痛啊，艾吉儿快救我啊！”。艾吉儿刚听到老龙眼树喊痛时，因为惮忌妈妈在身边开始并不敢去打猪，可随着龙眼树一声比一声痛苦的喊叫艾吉儿再也无法忍耐了，她飞跑到猪圈前，执起那根有叉儿的木棒狠狠的打起猪来，一边打还一边说：“看你咬，看你还咬龙眼树爷爷不……”，猪被她打得惊恐地呕呕呕的嚎叫，满圈子地乱蹿。艾吉儿的妈妈听到悲惨的猪叫声，就快步地从厨房里跑出来，一眼就看见了艾吉儿正拿着那根有叉儿的木棒正在狠命地打猪，一阵心痛随之涌上她的心头，气得大吼：“艾吉儿——你又打猪——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妇人因为心痛和愤怒而发出的吼声威力如同七级地震，艾瑞儿如果不是正扒在屋顶上给他父亲递瓦片，想必也难逃不被这吼声震下来，那些垒在他身边的瓦片被这吼声震得像枯叶片一样纷纷落下，而正站在灶台窟窿横梁上他的爸爸此刻正伸长着他那白得像鳝肚一样的手臂想接过他递给他的瓦片，却被这吼声一吓，猛地一惊，踩在濡湿油薰的横梁上的脚底一滑，像一只突然被击中的鸟儿一样从天顶上掉了下来。       艾吉儿的父亲死去的那年，艾吉儿只有三岁多一点儿。那天，艾吉儿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父亲像一只被击中的鸟儿一样从屋顶坠落，她惊愕得拿着那条有叉儿的木棒飞快地跑到他跟前，弯下腰去看他，她看到他就像睡着了一样闭合着双眼，抿紧的嘴角依稀还留着那一抹淡淡的与世无争。她怯生生地唤他：“爸爸——爸爸——”，但那个闭着眼睛的男人并没有醒来，她的妈妈伏在他的身体上拼命的嚎哭了起来。        艾吉儿希望她的爸爸站起来，但她等了很久都没法看见她的爸爸重新站起来。雨变大了起来，细细地、密密地从天上筛落，被风儿旋着落进这个园落里，艾吉儿的哥哥、妈妈，还有刚从菜市回来的阿妈都围在艾吉儿爸爸躺在地上的躯体哭泣，只有艾吉儿还不很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怯生地伸出她的小手摸他的脸，这个动作在她父亲醒着的时候她是不敢放肆地做的，她父亲醒着的时候她很少亲近他，她甚至有点儿怕他，但此刻他的父亲睡着了，并且她已感觉到这似乎是不正常的睡眠。她的妈妈、哥哥、阿妈都希望他赶快醒来，所以她才大胆地用手去摸他的脸，她想把他扰醒，但她触到的是冰一样的寒冷。这时，园子里那些树们的哭泣声又清晰地灌进她的耳朵里，老龙眼树的哭声沙哑、干涩，像个年老的男人；木芙蓉树的哭声丰润清脆，像个娇滴滴的女子；毛笔树的哭声绵软、怪异，像午夜的猫叫一样；葡萄树的哭声尤如艾瑞儿做错了事的时候被闷火烟时发出的窒息的哼唧声……这些植物的哭声和她身畔亲人的哭声组合成了一个哭泣的世界，层浪一样地向她涌来，她被淹溺得异常地难受，她希望他们停止哭泣，她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要哭泣？因为她还不明白死亡是什么，在她的意识里，她的父亲只是睡着了，尽管他这次的睡眠有些不正常，或许得睡很久很久，但他只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