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秋踢是没有加入球队而踢了9人场的少数几个人之一。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头乱蓬蓬的斑白的头发。虽然踢过9人场，可是踢得水平太菜，似乎十多年没有人再叫过他，也没有人过问。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大场站位、跑位，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赵，别人便从吹水中“找球踢啊！找球踢”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赵秋踢。赵秋踢一到店，所有踢球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赵秋踢，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3号场在哪，今晚对手是谁？”便排出十块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今晚又踢9人场啊！”赵秋踢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看小我呢？……”“看小你？我前天亲眼见你请XX队队长吃饭，派人马屁呢。”赵秋踢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哪里是请吃饭！……聊天！……踢球的事，能行贿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什么“球王”“球霸”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赵秋踢原来也是踢联赛的，但终于没有成名，又不会转型；于是愈混愈差，弄到将要没球踢了。幸而基本功还不错，便替人家做做后卫，混场球踢踢。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乱说话。踢不了几天，指这指哪的，批评队长、队员、老板。如是几次，叫他踢球的人也没有了。赵秋踢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假作的事。但他在我们球场，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赵秋踢的名字。

    赵秋踢踢了半场，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赵秋踢，你当真踢过联赛吗？”赵秋踢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一身球服都捞不到呢？”赵秋踢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站位、跑位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赵秋踢，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赵秋踢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见过别人踢大场吗？”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见过，……我便考你一考。9人场的战术，怎样布置？”我想，混球踢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赵秋踢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战术应该记着。将来做队长、做老板的时候，有用。”我暗想我和队长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队长也从不考虑战术；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对位分析优势分析比较吗？”赵秋踢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摸摸自己头说，“对呀对呀！……菱形中场，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赵秋踢刚打开电脑，想给我看视频，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躲在房间里。一天的晚上，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我在几号场？”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赵秋踢便在球场边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球服，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球包，一双烂鞋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我在几号场？”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赵秋踢么？你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赵秋踢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赵秋踢，你又区混废六场地了吧！”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怎么会开除出队？”赵秋踢低声说道，“大意，大意，大意而已……”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赵秋踢。到了年关，老板取下粉板说，“赵秋踢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赵秋踢还欠一百九十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